2014年4月25日,MH370家屬再次前往馬來西亞駐華使館抗議,當我到達并試圖進入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重重包圍,我走過不知道多少個街區(qū),試了三個關(guān)口,用盡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手段,最終在第四個關(guān)口成功進入。圖片里,我正和家屬聊天,我坐著的,其實是一輛“指揮車”。
昨夜睡得很香,醒的也比往常晚了好多。睡醒后本能的告訴自己一個數(shù)字,20,是的,MH370失聯(lián)第二十天了。這一覺睡的不錯,但我依然感覺有點累,兩腿發(fā)軟。
昨天,也就是航班失聯(lián)后的第19天,我迎來了這些天來少有的休息。和往常一樣,我醒的很早,但和往常不一樣,不喜歡賴床的我在床上賴了一上午,可怕的是我拼命的去想這個早上我在床上做了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其實,也許我真的什么都沒有做。中午十二點我們在化工附中有一場一小時的羽毛球,只有我和另一部門的同事會去,我掙扎著在最后一分鐘出了門,揣上前幾天蹲守麗都時剩下的一個士力架。
“阿姨,我來了!”“好,我給你開燈!”這本是每周都必會有的一段簡單的對話,此刻它變得如此的陌生。我記不得多久沒在這個中午出現(xiàn)在這里。
羽毛球打的一如平常,奔跑著,落著汗。。。。。
帶著一身的汗,夾著球拍,我走在那離住處不到兩分鐘的路上,一切也如常。不經(jīng)意之間,淚水突然擠滿眼圈,打了個滾,我定了定神,強制的把它擠了回去。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腦袋里閃現(xiàn)了前天和老鄉(xiāng)見面時的場景。他比我大一歲的兒子在那架失蹤的航班上,他們家在一座小型水庫邊上的一個兩百多戶的小村莊,離我家不到半小時的車程,兩個村子被一個如今已經(jīng)廢棄的鄉(xiāng)村公路三八路連接著。他與我母親同歲,今年67,頭發(fā)花白,24號剛剛到達北京,和離開了一周再次歸來的女兒一起。
25日,飛機失聯(lián)的第十七天,在馬來西亞大使館門前?!斑@是小侯!”老鄉(xiāng)的弟弟,這樣把我介紹給他。他緊握著我的手,我想他是想說“您好”,但這兩個字早已混雜在哽咽聲中,眨眼間,一個老父親已成淚人。我抱住他,和他一起失聲痛哭。那時那刻,他像個窩在父親胸懷中的孩子,請原諒我這個很不恰當?shù)谋扔鳌?
我試圖像刪掉相機內(nèi)存里的照片一樣,刪掉這個片段。但似乎更多的片段,爭搶著,呼喊著,如幻燈片般雜亂的一張張飄然于我的腦海中,他們中的很多還打起了架。歇斯底里又沙啞無力的口號聲,痛哭聲,質(zhì)問聲,成了幻燈片切換的背景音。
我狠狠的打開了樓下的防盜門,試圖穿過這道門去進入另一個世界,我也許是成功了。
回到家,我就那樣帶著一身的汗,把枕頭豎立在墻邊,斜躺了下去。沙發(fā)上堆積著雜亂的衣服,電腦桌上也有著無法形容的混亂。我似乎也失去了這此后一段時間的記憶,我只知道我這樣待在床上,而墻上的鐘表一直滴答滴答著到了三點。
我想起了周六在大運河公園挖到的薺菜,想到了自己一直想吃的薺菜餃子,我也終于成功的把自己退下了床,洗了澡,出了門。也終于在路過一家面館時,進去點了一碗牛肉刀削面。
“好久沒來了!”我常向其買菜的阿姨老遠就招呼上了。“給我來一個最小的白菜,”我拿了五塊錢給她,她找了我八毛。
如果有人在這時遇到我,并試圖去描述我,我會是這樣一種形象:在荒漠里饑腸轆轆的走了一天,面色疲憊,眼神空洞,腿腳發(fā)軟,一顆小白菜垂在我手里有如有萬斤的重量。
是的,我想我當時就是這樣。
薺菜餃子最終沒有包成,我忘記了要買的材料中的一樣——五花肉?;氐郊遥乙呀?jīng)沒有能力再次說服自己出門,而記憶再次模糊,我真的想不起來那之后做了什么,拼命的擠壓記憶,我才終于想起來,那期間我打死了一只蚊子。
。。。。。。
此刻我似乎明白,我已經(jīng)不再可能把自己的心和麗都,和失聯(lián)的MH370分開了。
3月8日到25日的十八天里,除了少數(shù)的記不得的幾天,我一直蹲守在那里。在這還之前,我也曾在冬日里在這附近蹲守拾荒歸來的井居者,那片街區(qū),那個酒店恐怕要注定成為此生難以忘記的地方。
請原諒我接下來可能會混亂不堪的文字,我只能任由大腦做著自由運動,任憑文字隨心所動,很多片段也已經(jīng)在記憶的積壓下變得無比模糊。
一位光頭男性家屬像一個剛剛喝完泄愁酒,卻仍未達到發(fā)泄目的的醉漢,掄起離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砸向身邊的一切。警察仍在大批趕到。又一個男子加入了他。一個人抱住他們,兩個,三個。。。。他們儼然又變成一只只力大無比的黑熊,掙脫再掙脫,再掙脫,向一切阻礙的力量說不;她們則啜泣著,斜躺在椅子上,哭干了眼淚,儼然一只只落入陷阱的小鹿,絕望而又無助,無辜痛苦的眼神散漫空洞,目中已無一切!有人向剛剛播出馬來西亞總理發(fā)布會的大屏幕扔去了一把椅子,有人將憤怒砸向投放出這段影像的投影儀。畫面在混亂中中斷了。這期間,一個男子搖晃著站到了椅子上,試圖去向大家說些什么,但他卻數(shù)度哽咽,欲言又止。
這是24日晚上十點剛過一點,麗都家屬通氣會現(xiàn)場的場景。十點鐘,馬來西亞總理開始了他那帶來最壞消息的發(fā)布會,宣告MH370“終結(jié)”于南印度洋,飛機上無人生還。
低沉的哭泣聲充斥著每一個角落,有人手指著大屏幕上的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怒吼著,有人喊著“劊子手”“騙子”“殺人犯”。我剛到達現(xiàn)場,看著這一切,呆若木雞,一屁股坐到最近的一把椅子上,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瞬間顫抖哽咽。
一個便衣警察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小伙子你要挺住,家里的人還要靠你呢!”
維持秩序的警察和憤怒的家屬發(fā)生了數(shù)次沖突,我站在那里,將渾身的力量集結(jié)到喉嚨,哭喊著,“別打了!別打了!”
我終于發(fā)現(xiàn),在這房間里的每個人此刻都是一個世界,他們基本早已忽略了身邊的一切。我放棄了徒勞的努力,席地而坐。工作人員早已在不經(jīng)意間將椅子收起,將其堆置墻邊。
混亂中,哭泣聲仍不絕于耳,急救人員匆忙的把幾個癱軟在地的家屬抬上擔架。有人離開了,有人卻無理由的選擇了蹲守。
哭泣聲漸漸消弭。警察和家屬陣營分明的坐在了不同的區(qū)域,這個房間里盡管也有低聲交談的些許嘈雜,但卻顯得異常平靜,時不時仍會傳出女性的哭泣。
一位大姐躺在擔架床上,有大約十位家屬圍坐在她旁邊。幾十分鐘前,她癱軟的坐在椅子上,由嚎啕大哭,到哽咽無淚,也許是發(fā)現(xiàn)自己哭干了所有的眼淚,她脫掉了腳上一只黑色平底皮鞋,使勁渾身力氣往大屏幕的方向丟了過去,鞋卻只飛去兩三米,在地上翻滾了幾下,也沒了繼續(xù)前進的力氣。
當我第二天早上再次來到這里時,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相鄰的兩個椅子都已經(jīng)用白色的繩子進行了數(shù)道捆綁。而馬航的藍色小馬甲工作人員以及慈濟的志愿者也早已不見了蹤影。之后他們解釋說,我政府擔心他們的安全,讓他們在酒店待命,不要出現(xiàn)在家屬區(qū)。
盡管還不到九點半,離通常的通氣會還有半小時,平常有很多空位的座椅早已滿員,酒店工作人員不得不臨時增加了座椅,但仍不能滿足需求,大量家屬站立,不少家屬甚至站到了會場外的大廳里。他們也許過去很長時間都不曾出現(xiàn)在這里,也許曾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但我明白今天他們必須在,他們需要一個解釋。“任何殘骸都沒有找到,憑什么說無人生還?”正如一位親屬所說的那樣。
然而他們所要的解釋并沒有如期到來,十點的通氣會在沒有預先通知的情況下取消了,我站在通氣會會場外的大廳默默的抽著煙,而此刻大量的家屬正緩步走出,他們要去大使館。
搭載他們的公交車在半小時的等待中并沒有出發(fā),公交車內(nèi)的時間似乎是停滯的,無聲、沉悶,他們目光呆滯的望向車外奔跑的警察,扛著攝像機的記者。他們最終等不下去了,車怎么還不開的質(zhì)問聲打破了那分沉寂,很快有家屬走下公交車,又很快匯集到警察組成的人墻前。“?。 彼麄儧_破人墻,高舉著呼喚親人歸來的標語,高喊著口號,一路向馬來西亞大使館走去。
這座城,這里的人,似乎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連等待紅燈的公交車司機都拿出手機,記錄著發(fā)生的一切!他們也許聲音沙啞,也許喊出幾個字就哽咽的無法繼續(xù)喊下去,但他們沒有停下。“還我親人,公布真相,不換親人,誓不罷休!”
。。。。。
“憑什么說無人生還?”是啊,在過去的十七天里,他們尋找著哪怕一絲絲可能會指向親人還有一線生的希望的答案,向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的代表,向由一名負責搜救的馬國防部中將,向一位馬航的波音777飛行員,向馬來西亞駐華大使,向馬來西亞民航局的高級代表,向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任何人。。。尋找可能指向生的希望成了這個麗都酒店通氣會現(xiàn)場最主要的發(fā)問主題。 在一開始,一天三場通氣會幾乎占據(jù)了一整天時間。盡管后來發(fā)布會由一天三場變?yōu)橐惶煲粓?,一個通氣會至少持續(xù)兩個小時,甚至毫無停頓的持續(xù)六個小時。
“飛機上攜帶了多少救生筏?其所儲備的食物能夠維持多久?”“搜救力量是否搜索過珀斯西部兩個無人島?” “你們是否已經(jīng)查過所有乘客的手機使用記錄,有乘客的手機登機后可能并未關(guān)閉,他們在飛行途中可能會和某個手機基站聯(lián)立過聯(lián)系?這個可以幫助確認飛機的飛行軌跡!”“飛機和衛(wèi)星的前五次握手信號,是否也用來定位搜救區(qū)域?”“我們收到了來自馬來西亞的未接來電,除了我們的親人不會有別人知道我們家的電話,能否查一下這些電話的來源地?”“在飛機失去聯(lián)系前,飛機和地面是否進行過談判?談判內(nèi)容是否可以公布?” 。。。。。
有一位來自山東濟南的老父親,操一口濃重的濟南話,總是坐在最前排,每次發(fā)問都特別積極。對于他的提問,很多人似乎并不滿意,提問的當系,現(xiàn)場總會想起唏噓聲甚至謾罵聲,我記得有人有一次大喊道:“誰又把麥克風給他了?” 盡管在海量的通氣會提問中我已不記得他提出了哪些問題,但我明顯的發(fā)現(xiàn),他的問題問的越來越專業(yè),現(xiàn)場也漸漸沒有了唏噓聲。
一次抽煙,我無意中遇到陪伴這位老父親的一個小伙子,他來自老父親兒子所在的公司。他告訴我,為了第二天向馬高級代表團提問,老父親一夜未眠,搜集、查看、研究各種資料。我一時沉沒良久,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像他這樣徹夜研究問題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當他們得知這位父親徹夜未眠的準備問題之后,我想現(xiàn)場響起的不會是唏噓聲而會是不絕于耳的掌聲。
盡管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氛圍已經(jīng)舒緩了很多,家屬們一改以往的反感轉(zhuǎn)向?qū)γ襟w的歡迎。但至少在第一周,我在麗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心驚膽戰(zhàn)。那時的麗都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似乎一觸即發(fā)。
對于馬航的代表,馬政府的高級代表團,所有面對家屬接受“質(zhì)問”的馬方人員,我只能表示謹慎的“同情”,那情那景我不曾在任何其他場合經(jīng)歷過,它勢如文革,但卻充斥著可以理解的親情和人性,我想除了質(zhì)問和哭泣,家屬并沒有其他途徑來宣泄內(nèi)心的憤怒和傷感。而對此,我不想做過多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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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袋依舊如海綿,中午小睡了一下,也多次出去抽了煙,但依舊是這個樣子。未完,待續(x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