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日，也是在東京審判中立下不朽功勞的倪征燠先生的忌日。
作為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國際檢察組成員、中國檢查組首席顧問，倪征燠在這場“世紀大審判”中，用他豐富的學識和高超的辯論技巧對侵華主要戰(zhàn)犯提出了有力的控訴，令日本法西斯侵略中國的歷史鐵證如山，幫助后人厘清了是非黑白，并將日本法西斯戰(zhàn)犯永遠釘上了恥辱的十字架，為維護世界的和平與安定作出了杰出貢獻。
我作為晚輩，自起初同倪老在外交部共事，繼而相處、熟稔并聆教近50載。我雖已老邁，但值此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日暨倪老忌日之際，還是要勉力將我與倪老近半個世紀交往中的記憶片段記錄下來，化為拙文，也許如同村釀般粗糙，唯賴源遠流長的歷史清流之水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共同緬懷倪老傳奇人生的冠帶風華，抗戰(zhàn)史詩肅穆終章的法槌絕響，以及在新中國外交部我們所共同經(jīng)歷的風雨如磐……
東京審判：臨危受命 不辱使命
倪征燠是新中國首任聯(lián)合國國際法院大法官，多次親歷并參與重大國際立法和國際司法活動，其中就包括1946年至1948年期間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日本甲級戰(zhàn)犯的審判，即著名的“東京審判”。
東京審判從開庭到宣判終結(jié)歷時約兩年零七個月，判決書長達1213頁，規(guī)模超過了紐倫堡審判，堪稱人類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國際審判，也是二次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世界上發(fā)生的重大政治事件之一。日本法西斯的種種罪行在這次審判中一步步被揭露。倪征燠在其中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東京審判初期，由于中國方面證據(jù)提供不足，難以使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賢二等對中國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戰(zhàn)犯伏法，中方陷于有冤難伸、有苦難言的被動局面。加上美國從政治等因素考慮，不想對日本軍國主義戰(zhàn)犯加以嚴懲，因而審判席上戰(zhàn)犯態(tài)度囂張，情勢非常危急。深諳英美法的倪征燠臨危受命，肩負起了搜集日軍侵華罪證的重任，同時也擔當起了直接負責對板垣征四郎與土肥原賢二這兩名甲級戰(zhàn)犯進行公訴的歷史使命。
對當時的情形倪老后來回憶道：“雖然采證艱難，但是如果我們不把對中國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戰(zhàn)犯繩之以法，天理難容！那個時候，我們簡直飯都不想吃，就是想這個問題怎么解決?！?
電影《東京審判》生動地再現(xiàn)了倪征燠在東京審判過程中的種種細節(jié)，這里就不再贅述了。最終，倪征燠不辱使命，將日本侵華元兇繩之以法。1948年11月12日法庭宣讀判決，受審的25名被告中7名被判死刑，由倪征燠直接負責公訴的板垣征四郎與土肥原賢二即在其中。1948年12月23日凌晨，此7名甲級戰(zhàn)犯在東京郊外被執(zhí)行絞刑。東京審判至此全部結(jié)束。
緣結(jié)外交部
新中國建立初期，在周恩來總理兼任外交部長期間，為了加強和做好外交工作，同時落實統(tǒng)戰(zhàn)政策，外交部聘請了一批國際法等方面的專家到部里工作。其中，周鯁生、梅汝璈、涂允檀為外交部顧問，劉澤榮、凌其翰、陸殿棟、葉景莘和張炯伯為外交部條約委員會專門委員。當時外交部條約委員會的主任委員由外交部副部長章漢夫兼任。1955年，時任外交部辦公廳副主任的閻寶航被調(diào)任條約委員會主任委員。
為了進一步充實外交部的專家隊伍，條約委員會又提名和推薦了兩位人選，倪征燠即是其中之一。倪老于1956年上半年作為外交部條約委員會專門委員進入外交部工作，而我也于同年從南京大學地理系畢業(yè)被外交部選拔到條約委員會中從事領土問題方面的工作。
當時，外交部條約委員會為了培養(yǎng)年輕干部成為業(yè)務骨干，實行了“師父帶徒弟”制度，即由專家為年輕干部指定學習讀物，解答專業(yè)問題，并共同處理業(yè)務。我被作為劉澤榮專家的接班人加以培養(yǎng)和鍛煉，師從于劉老（不久后劉老即被周恩來總理聘請為外交部顧問）。平時我們除一起處理業(yè)務外，每周還就他指定的讀物內(nèi)容單獨交談一兩個小時。劉澤榮是我國國際法領域從事領土問題研究和實踐工作的先驅(qū)，曾任第二、三、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曾作為俄國華工領袖，有幸多次受到列寧親自接見。
當時我雖同倪老在業(yè)務工作上沒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但我們關(guān)系還是比較密切的。主要因為：我們都來自上海，倪老在上海的寓所同我兒時的住處也很近；且倪老為人平易謙和，比較關(guān)心和愛護年輕干部；其夫人張鳳楨博士熱情、善良、幽默；女兒倪乃先曾是清華大學?；@球隊隊員，女婿白金申是50年代我國籃球國手，而我亦曾是南京市足球隊隊員與南京大學校籃球隊主力，倪老全家與我都很談得來。此外，倪老當時在北京東單蘇州胡同又與我的導師劉老同住一個院。因此，我們甚是相得。除了同來自天津的白金申聊天時用普通話以外，幾十年來我同倪老及其家人彼此交談時都用上海話，我稱兩老為倪伯伯和倪伯母（在單位里當時大家都稱他倪委員）。
整風反右運動中的倪征燠
1957年春，外交部同全國其他單位一樣，開展了整風運動。倪老當時在條約委員會的會上發(fā)言還較溫和，但在中國政治法律學會的幾次座談會上，一些政法界人士和教授們發(fā)言認為，我國對法制不夠重視，一些舊司法人員被調(diào)配、使用不當，以及一些法律課程設置不盡合理等等。當時，這幾次座談會上的言辭和氣氛均較條約委員會的激烈，平時比較謹慎平和的倪老也不免受到一些影響。他后來在政法學會的一次會議發(fā)言上，提出了三個要搶救，即搶救人、搶救書、搶救課程。爾后運動轉(zhuǎn)入反右，在運動收尾階段條約委員會的一次全體會上，主持人嚴厲指出，倪委員在這次整風運動中的發(fā)言，也夠得上右派言論，但考慮到他工作勤勤懇懇，認真負責，生活作風嚴謹正派，這次就不作處理了。倪老微微點頭，以示謝意。
盡管沒有被打成“右派”，反右運動結(jié)束后，倪老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他一方面注意自己的思想改造，另一方面仍繼續(xù)勤懇工作。但中央和部委領導對他還是很尊重的。1958年8月他同周鯁生和劉澤榮一起，應召到北戴河面見毛主席和周總理，為兩位領導做關(guān)于涉及領海寬度和領海法律制度等問題的匯報。倪老等專家介紹了各國領海寬度，并指出發(fā)達國家以3海里為寬度，目的是憑借他們的經(jīng)濟、軍事實力肆意侵犯其他國家海域的海洋資源，而發(fā)展中國家大多主張12海里甚至更寬；我國應以12海里為宜。討論長達兩個小時。倪老等專家的意見為我國確定領海寬度提供了重要的法理依據(jù)，受到了中央的重視。1958年9月，我國政府正式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關(guān)于領海的聲明》，第一條就明確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海寬度為12海里”。自此，我國有了法定的領海寬度。倪老由此受到巨大鼓舞。1959年，外交部又推薦他擔任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
“文革”期間唯一留守外交部的專家
“文革”開始后，外交部條約委員會的專家比起社會上不少高級知識分子來說還算幸運的。除國際法泰斗周鯁生（曾任第三屆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以及當時已被打成右派的梅汝璈和曾被抄過一次家的凌其翰，被勒令交代所謂歷史問題外，條約委員會的其他專家未再受到更加殘酷的迫害，基本上都被擱置一邊。倪老等還經(jīng)常上班。
1969年下半年第一號通令發(fā)布后，大批干部下放，這些專家們也未能幸免。倪老當時是外交部唯一留在部里工作的老專家。同倪老一起留下的還有條法司的三位干部。他們共同組成了條法司的留守小組（設在領事司）。
1970年初，中央當時正在研究中美關(guān)系問題，其中涉及到1950年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下令對中國大陸進行封鎖的問題。美大司在美國有關(guān)文件中只查到“適用1918年美國對德國的封鎖令”這樣一句話。周總理要求查看《封鎖令》全文。當時外交部圖書館留守小組正在緊張地忙于挑選最重要的圖書資料裝箱，準備運往三線。一天下午，圖書館留守小組突然接到美大司的緊急通知，要求他們必須于第二天上班前找到美國對德國的《封鎖令》全文。他們便開始在《國聯(lián)條約集》、《美國外交文件集》、《美國總統(tǒng)文集》等書中查找，直到深夜12點也未找到。此時有一位同志突然想到倪老還留在北京，大家急忙聯(lián)系倪老，深夜派車將他從家中請來。倪老在詢問了有關(guān)情況后說，你們還可以再查查《美國國際法雜志》。該雜志就在大家身邊兩米處，伸手一翻，果然找到了全文，完成了周總理指派的這一重要任務，大家如釋重負。當時有人感嘆道：“專家到底是專家，不服不行！”
重回世界國際法舞臺
1971年底，我從外交部江西五七干校調(diào)回北京，在外交部領事條法司工作。1972年秋開始（當時條法司已從領事司抽出，同國際司合并，稱國際條法司），我被分配從事海洋法工作，并同倪老一起參加了歷次的聯(lián)合國海底委員會和隨后的海洋法會議。會議一般都在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或日內(nèi)瓦（聯(lián)合國歐洲分部）舉行。倪老當時是中國代表團的法律顧問（有時也用高級顧問的名義），負責法律和外文方面的咨詢和把關(guān)。我是他的助理，負責起草給中央和部領導的各類報告、參會及協(xié)調(diào)等工作。1972年底，倪老作為中國代表團的顧問參加了第27屆聯(lián)大會議。倪老在這段時期頻頻參加國際外交活動，使他又重新回到了國際法的舞臺。
1981年1月，海洋法會議的起草委員會在紐約先行單獨開會，對長達近十年的討論和談判所形成的統(tǒng)一案文進行了最后的文字定稿。中、英、法、西、俄五種文字各由一位協(xié)調(diào)員負責，該協(xié)調(diào)員由使用這種文字的國家代表選出。中文的協(xié)調(diào)員就是倪老，我作為唯一的中文協(xié)調(diào)員助理，同他一起到紐約開會。會上討論的主要是英文本。對中文本無人提出異議。對該中文譯本，我們已同聯(lián)合國秘書處中文科不斷商討、修訂多年，且會前倪老、王鐵崖、張鴻增和我還在國內(nèi)組成了一個小組，又用較長時間一起逐字逐句推敲和修訂過。這次會上雖然有同聲翻譯，但實際上，這種需要咬文嚼字的，短兵相接的場面必須直接用英文才能應對得當。在英文定稿問題上，倪老以其深厚的英文功底和淵博的法律學識，在會上力壓群儕，很好地完成了國家托付的重任，也贏得了其他與會國家代表的尊敬。
倪老參加了長達十年的國際海洋法會議，尤其是在1981年會議上的出色表現(xiàn)為他1981年底當選聯(lián)合國國際法委員會委員以及1984年底當選聯(lián)合國國際法院法官創(chuàng)造了很好的條件。
新中國首任國際法院大法官
國際法院是聯(lián)合國的主要司法機關(guān)，1946年4月在荷蘭海牙成立。國際法院的第一任中國法官是曾任中華民國外交部次長的徐謨，第二任中國法官是大名鼎鼎的顧維鈞。顧氏于1967年任滿退休，但當時新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權(quán)利尚未恢復，又歷經(jīng)“文革”動亂的滄桑，一時無法顧及參加競選。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實行了改革開放政策，并逐步重視法治建設，國際地位和威望不斷提高。1984年又恰逢國際法院法官改選年，中國參加競選適逢其時。外交部為此特向所有與我建交的國家發(fā)出外交照會，正式提名倪征燠參加競選，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我各駐外使館和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也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
1984年11月，倪征燠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和聯(lián)合國大會同時以絕對多數(shù)票當選，成為新中國首任海牙國際法院大法官。不久，中國國際法學會在北京國際俱樂部舉行慶賀會，宦鄉(xiāng)會長在會上宣讀了國務院總理趙紫陽的賀信。信中指出：“你是新中國成立35年來首次參加國際法院法官競選并當選的中國籍法官，你具有國際法的淵博學識和多年從事法律工作的豐富經(jīng)驗，定能勝任這一重要職務……我深信，你作為中華文明和中國法系的代表參加國際法院的工作，務將同國際其他法官一道，按照聯(lián)合國憲章和國際法原則，為伸張國際正義和公道，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維護國際法律秩序，作出卓越的貢獻。”吳學謙外長也到會致辭：“倪教授的順利當選，引起了世界各國和法學界的普遍重視。它表明中國作為一個世界大國，不僅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而且在法律上正在越來越多地參與國際事務，發(fā)揮自己的應有作用?！?
1994年，倪老從海牙返任。令我十分欽佩和感慨的是，他竟能在年逾九旬之時，還以顫抖之手，親自執(zhí)筆撰寫了近30萬字的回憶錄——《淡泊從容蒞海牙》，足見其對事業(yè)、后人和家人高度負責之精神，及頑強之毅力。全書文筆流暢簡練，內(nèi)容扎實，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這也是倪老對國家的又一大貢獻。
倪老于1999年4月贈我的這本書，我始終珍藏在身邊。
2003年年中，倪老最后一次住院。7月下旬，我曾去北京醫(yī)院高干病房探視過他。使我難過的是，倪老此時已不能進食，飲食全賴鼻飼。當我談到他的自傳寫得很好，很有價值時，他臉露欣慰表情，并謙遜地說謝謝你。我又說到前不久曾去過他家鄉(xiāng)附近的烏鎮(zhèn)并觀看了當?shù)氐钠び皯虻惹橹?，他精神為之一振，臉露笑容，輕聲輕語地描述起了家鄉(xiāng)的景色及幼時聽昆曲的情景……更使我難過的是，老人家當時已很虛弱，我們再也不能像當年那樣無拘無束地談笑風生了。為避免影響他養(yǎng)病，我不便久留，默默黯然告別。
2003年9月3日倪老與世長辭，享年97歲。
值此倪老忌日，我不由得又思緒萬千，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他的音容笑貌和與他共度的那些風云歲月。這一天，又適逢“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日”，十里長街旗翻紅浪，嚴整軍容萬眾檢閱，熱鬧的場面，更加勾起了我對倪老的思念之情。
是的，若不是倪老這樣的國際法界巨擘依法嚴懲日本戰(zhàn)犯，保護了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的果實，校準了歷史公正的天平，不僅日本侵略者的罪行將被無恥掩蓋，法西斯主義的惡靈也將可能卷土重來，我們又何談今日的和平安定，繁榮昌盛？
老朽不才，唯有不懼貽笑大方，唐突為文，只為讓更多的人通過這些倪老的事跡了解那段歷史，以期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也。
（作者系資深外交官、原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多倫多副總領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