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中國哲學(xué)家列子,名列御寇,生活在春秋末年、戰(zhàn)國初期的鄭國,作為晚周諸子之一,與老子、莊子,合稱“道家三圣”,漢名儒劉向《列子敘錄》贊其學(xué)“務(wù)寵不競,合于六經(jīng)”,可謂卓絕之識:道家與儒家一樣,溯源于《河圖易經(jīng)》等“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之學(xué)”,儒家偏重以“仁政”保民之憲政哲學(xué),乃經(jīng)世致用之寶典;道家偏重“清虛自守、不務(wù)競爭”的人生哲學(xué),乃修身養(yǎng)性之秘籍;兩者共同構(gòu)成中國本土智慧之生機主義、貴生主義的哲學(xué)基礎(chǔ)。
列御寇的偉大哲學(xué)著作《列子》,長期遭到“疑古史學(xué)”代表人物胡適、顧頡剛等人以及梁啟超、馬敘倫等很多所謂“名流學(xué)者”的否定,被認為是“偽書”;這明顯屬于李學(xué)勤《走出疑古時代》所揭露的“疑古派制造的、針對諸多古籍的大量冤假錯案之一”,如今已遭到有識學(xué)界的唾棄。
余讀《經(jīng)典圖讀·列子》(世紀出版集團·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之文,甚覺列子思想之深湛精美、清新可喜,其薈萃眾家之長、整齊各派智慧的包容胸襟,似超出老子、莊子之上,頗與《呂氏春秋》有異曲同工之妙。
《列子》首篇“天瑞篇”,其所援引的《黃帝書》思想,即長沙馬王堆出土的《黃帝四經(jīng)》,史籍《漢書·藝文志》載有“黃帝家”學(xué)派,馬王堆出土帛書《黃帝四經(jīng)》的背面,書寫《老子道德經(jīng)》,從而證明:《史記》、《漢書》所言盛行于晚周、秦漢之際的“黃老之學(xué)”,淵源甚古、學(xué)脈綿長,真確無疑;非近代疑古派史學(xué)所謂“道家為了與儒家爭勝,假托黃帝之言”之胡扯,能妖言霧霾以蔽日者也。
列子復(fù)援引其師壺丘子林思想,形容宇宙演化進程為:太易,尚無任何物質(zhì);太初,則元氣出現(xiàn);太始,元氣被賦予形式;太素,則是萬物性質(zhì)確定下來的狀態(tài)。經(jīng)過無數(shù)變化,清輕者升為天,重濁者降為地,“沖和氣者為人”,宇宙至此始告完成!因此列子與孔子《易傳》同一學(xué)說也:“天地之道,非陰則陽;圣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據(jù)此可知:在晚周末年、戰(zhàn)國初期,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已呈融匯之勢,其中,儒家之仁義觀念、易家之剛?cè)彡庩?、黃老道家之太易、太素諸說,交融凝為“中國世界觀”之成熟體系,而孔子晚年讀《易》后,將儒家人文哲學(xué)提升為宇宙哲學(xué)是一大關(guān)鍵,陰陽家、后世道家均由此發(fā)揮而來。
偉大賢哲之作《列子》,暢論生死輪回,最為透徹清明,可謂薈萃百家、而又獨樹一幟者也:
天地終乎?與我偕終?!S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精神本為蒼天賦予,人死則魂歸之;骸骨本為大地賦予,人死則“氣化清風(fēng)肉化泥”,如此,則“我”乃一主觀虛構(gòu)也,形滅神散、復(fù)歸天地也:何其瀟灑!
所以列子記述,孔子在泰山,見賢人榮啟期,破衣爛衫卻鼓琴而歌,夫子乃虛心就教焉,榮夫子曰:“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何憂哉?”夫子喟然贊嘆道:“善乎!能自寬者也?!?
某日,孔子對子貢談?wù)撜f:
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
“天瑞篇”最有名的故事是“杞人憂天”,有叫“長廬子”的人評論說:“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
列子則進而評論說:“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古人對宇宙神秘、人生莫測之認識、把握,勝于今人不知多少倍也。
《列子·黃帝篇》常有“小說家”之神韻,同時又紀錄了晚周社會、文化、學(xué)術(shù)之百態(tài)情狀:傳說黃帝即位15年后,厭倦世事,乃白日夢游“華胥之國”:“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
黃帝醒來得知天下純?nèi)巫匀坏牡览?,推而行?8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之國。黃帝去世,百姓號哭,思念之,200余年不輟。這段故事,實際上就是自晚周流傳至漢初的中國社會對“黃老無為政治”的艷羨、思念,漢初“文景之治”即以此“與民休息”,從而奠定兩漢400年基業(yè),與秦政之不恤民力、不施仁政而迅速敗亡形成鮮明對照。
老子有“治大國若烹小鮮”之說,與美國總統(tǒng)杰佛遜“管得最少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之說、近代經(jīng)濟自由主義之說暗合:即隨時警惕約束政府貪婪,搜刮民財引起社會動蕩也。
列子風(fēng)神瀟灑,能乘風(fēng)而行。其見識更超群,主張“狀不必童而智童”,即外貌不必像兒童,但心智應(yīng)當像兒童一樣天機活潑。
他記敘的一個故事,千古流傳:宋有老翁善養(yǎng)狙(猿猴),為之家貧,乃訛眾猿曰:“與若橡栗,朝三暮四,如何?”眾猿怒。乃曰:“朝四暮三,如何?”眾猿大悅。
大眾的智力,與眾獼猴,不相上下也。
《列子·周穆王篇》深入探究了夢幻與真實之關(guān)系:相傳周穆王夢游神仙宮闕——清都紫微宮,聽鈞天廣樂,見上帝所居之處,美麗無比,遂不思歸國。
待醒來,見眼前酒菜之熱氣尚未散盡呢!問身邊侍者:“我從哪里來?”左右曰:“王默存耳?!保ń隋X鐘書,字默存,典出于此)王自此“自失”三月也。神游之妙如此!
列子認為夢幻與真實的界限難以辨認:
“夢與不夢,臣(人)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今無黃帝、孔丘,孰辨之哉?”
由此亦可知,晚周時代普遍認為黃帝、孔丘為智慧最高者,黃帝之政治建構(gòu)、孔子之人文典范,為不可企及也。
列子記敘了一個深刻有趣的故事:秦國人逢(音鵬)氏子,少慧而壯愚,視一切均顛倒也。其父入魯求醫(yī),過陳,遇老聃。老子說:“你怎么知道你兒子癲狂迷亂呢?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哀樂、聲色、嗅味、是非,都是顛倒的,誰能正之?你呀,干脆回家去吧!”
舉世顛倒、錯亂、瘋狂,則“顛倒者”反而“正?!绷?。
世人常諷余“狂”,余以《論語》孔子之言答之:“不得中行而與也,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今則亦可援引《列子》這個典故,慨然以答曰:“舉世皆癲,反目余為癲狂也!”
余嘗乘出租車,過杏壇路與學(xué)院南路交口,昏黃而迷離之路燈下,幾個莽撞少年,赤裸上身,踩著滑板橫沖而過,不顧一切地翩然滑去;出租車司機急剎車,頗怒其“不守交通規(guī)則”。余但見這些鮮美少年,背部刺青絢爛迷人,遂安撫司機曰:“少年不懂事而已。如何與孩子講理?”
余默然而存,心中默念老、莊、列子、博爾赫斯諸賢哲,援引以為同志,共游一夢;又孰知:此夢耶?覺耶?
著名吉他演奏家Goran Sollscher,似乎此刻正在精美地演奏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的清妙旋律《吉他組曲》,似乎也在安撫著受盡黑暗人世之近代折磨下的蕓蕓眾生:再也沒有毒奶粉、礦難,再也沒有金融海嘯,再也沒有武器交易、恐怖襲擊……人世的苦難層層堆疊,如山,穿越地獄、煉獄,高聳入天堂:
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
使我徹夜難眠。
這是海子寫于自殺前的絕唱《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1989年1月16日至24日作),不朽者的美麗靈魂,洋溢在斗室之內(nèi),使我心臟疼痛、眼睛發(fā)酸。
琴弦若命,在撥弄那虛空,如閃爍不定的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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