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引進海外優(yōu)秀人才來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方面，中國這些年已經(jīng)取得很不錯的進展，但仍面臨各種挑戰(zhàn)。引進世界一流人才，我們目前需要克服哪些障礙呢？哈佛大學教授丘成桐8月13日就此接受了我們的專訪，在六個方面提出了他的觀點和建議。
哈佛大學教授丘成桐
海外一流專家醫(yī)療保險應該包括配偶
海外專家來華工作，醫(yī)療一直是一個熱門話題。比如，看病當中碰到的語言障礙問題、醫(yī)療保險問題、隱私問題、醫(yī)療檔案問題等等。丘成桐則和我們談起了平日里專家很少談及但又不可回避的問題：海外專家配偶和子女的醫(yī)療保險問題。
“在美國聘請我當教授，我的妻子兒女，他們的醫(yī)療保險都包括在里面，中國則不包括家人。我們剛剛引進一個美國來的教授。他妻子要生小孩，在國外生很貴，在中國生醫(yī)療費用又沒有地方報銷?！鼻鸪赏┌l(fā)現(xiàn)醫(yī)療問題其實比薪水、子女教育更為重要，海外專家來中國工作，他們的配偶怎么可以不在身邊呢？如果配偶醫(yī)療沒有保障，他們怎么能夠安心留在中國呢？
丘成桐教授（中）與他的學生、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計算機系終身教授顧險峰團隊
丘成桐自2002年至今擔任浙江大學數(shù)學科學研究中心主任，2015年開始擔任清華大學丘成桐數(shù)學科學中心主任，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一直致力于推動中國的數(shù)學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這期間沒有拿過中國一分錢薪水。但是作為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丘成桐自己生病可以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治療，享受部長級待遇。
“前一個禮拜，中組部組織專家到北戴河休假，我太太在那里摔了一跤，腿傷了。醫(yī)療的問題國內(nèi)沒辦法解決。怎么辦呢？太太出了問題，我不能不管?！北M管丘成桐是哈佛大學終身教授，太太生病，在中國醫(yī)院急診或臨時治療，美國的保險是可以解決的，但是長期則必須回美國去治療。
“這六七年來幫助清華引進人才，我才了解到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焙Ｍ庖涣魅瞬湃绻嫦腴L期留在中國，他首先要考慮自己和家人的健康問題。在丘成桐看來，這個問題目前不突出，那是因為現(xiàn)階段被引進的海外人才普遍在國外還有一個位子，這個位子可以給他的配偶和子女解決醫(yī)療保險。從長期引進海外一流人才考慮，中國應該解決他們在華工作的醫(yī)療問題，包括其配偶子女的醫(yī)療保險問題。“海外專家來中國做教授，配偶在這里生病了，聘請單位卻說這是你個人的事，我們沒法管。這樣的政策肯定沒有辦法讓世界一流人才永久性留在中國發(fā)展。”
給海外一流人才子女高考開個“綠燈”
“中國高校在招收大學生時，可以給海外引進的一流人才的子女一些特殊政策，比如留出少量名額，讓他們的孩子通過與高考不一樣的方法，選拔升入北大清華這些名校。”丘成桐建議中國高校，尤其是排名靠前的名校，試著拿出8個10個名額，請斯坦福、哈佛招生辦退休下來的人來幫忙，參考美國名校選拔學生的辦法來招收從海外引進的一流人才的子女?！叭绻茏龊玫脑挘瑫φ麄€高考產(chǎn)生一定的沖擊?！?
一般而言，教授級別的年輕海外專家，他們的子女差不多已經(jīng)長到10歲左右，如果隨父母來到中國，都將面臨升學的壓力?！懊绹闹行W和中國是不一樣的教育方式，中國的學校拼命訓練考試，學生考試能力很強。讓他們的孩子來跟中國學生比考試的話，那一定不行?！焙芏嗪Ｍ獾牧魧W生回國，最為擔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孩子的前途。與其他海外專家的觀點一致，丘成桐希望中國加大力度建設國際學校，讓那些專家的孩子在中國能夠以不同方式健康成長。
“如果我們引進500個海外一流人才，每人平均就算有2個孩子總計也就1000人。這個數(shù)并不是很多，解決起來不是很難?！鼻鸪赏┦枪鸫髮W終身教授，曾經(jīng)擔任哈佛大學數(shù)學系主任，對哈佛的招生情況十分了解。他介紹，哈佛給本校教授的子女有一定的優(yōu)惠條件，這聽起來似乎不太公平，但從結果來看并不壞。那些教授的孩子盡管剛?cè)雽W時分數(shù)差那么一點，但是因為有家庭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氣氛，他們進入哈佛后的發(fā)展并不比別的學生差。丘成桐分析，中國要引進的海外一流人才，這些人才的子女同樣擁有很好的家庭文化背景，給這些學生一點特殊待遇，應該行得通?！爸袊拇髮W一直在作國際化的努力，目前大學的國際學生多數(shù)來自第三世界，來自歐美的并不多。我們要引進的海外一流人才基本來自歐美發(fā)達國家，其子女也是在歐美等國家長大的，他們對科技的了解、對文化的了解比較多，給他們一點點空間上國內(nèi)的名校，對大學國際化也是一件好事。”
海外人才的評聘機制與國際接軌
“中國高校的人事部門管得太多了，所有教授聘請他們都要管。這樣的事在國外想都想不到?！鼻鸪赏┙o我們講述了他自己遇到的一件事。系里好不容易引進了一個非華裔外國專家，對方辭掉了在美國的終身教職來到中國。人已經(jīng)來了，房子也租了，學校的人事部門卻要對他進行考核來決定是否可以留下來?？己说慕Y果出乎他的意料：第一是身體不行，因為專家患有糖尿?。坏诙墙虝恍?。“糖尿病又不是傳染病，怎么能成為不能聘用的理由呢？數(shù)學教得好不好，應該由教數(shù)學的數(shù)學家來評判，人事部門跑去聽課，由他們來決定教書好不好，這是很荒謬的。世界上恐怕只有中國是這樣做的，至少美國歐洲不會這樣做?！鼻鸪赏╅L期執(zhí)教的哈佛大學如果要聘一個教授，通常是系里提出人選，由系里開會來確定這個人選，采用公開的記名投票，參會的每一個教授都要表態(tài)，要85%的教授同意才能通過人選，然后再遞交院長由他來做最后決定是否聘用。中國卻是聘請來了后再由人事部門來討論是否能夠留下，丘成桐對此很不適應。最后，他只好找到學校的黨委書記，將美國專家作為特例留了下來。
美國已經(jīng)建立了一套完善的激勵年輕人創(chuàng)新的機制，因為聘請評審制度比較公平，年輕人愿意潛心搞研究，出了成果就能成功，薪水以及申請項目機會往往會超過老教授。丘成桐當年大學畢業(yè)后從香港留學美國，27歲就攻克世界數(shù)學難題“卡拉比猜想”，33歲獲得數(shù)學界的諾貝爾獎--菲爾茲獎。
“中國的傳統(tǒng)就是敬老，一個學者可能40年50年沒有做前沿性學問了，但是只要他講話，那還是管用。這一點很傷害年輕人的心。”丘成桐直言，這會導致年輕人產(chǎn)生顧慮，選擇那些更容易獲得權威或主管領導欣賞的研究套路，而放棄他自己喜歡的真正的創(chuàng)新探索，導致中國創(chuàng)新能力比不上美國。
盡管中國的這種傳統(tǒng)不太容易改變，但是丘成桐的觀點還是十分明確：要讓年輕海外優(yōu)秀人才來中國發(fā)展，這一點一定要改。“真的想要解決也不難，比如說建立一個公平的評審制度，大量啟用國際非華裔同行評議，讓每一個年輕人知道，只要他做好了研究就會得到獎賞，得到他應得的待遇。”
丘成桐教授在作學術演講
為引才而設平臺不是長久之計
為引進海外優(yōu)秀人才，中國的各級政府紛紛出臺各類引才計劃，以特殊政策和相對優(yōu)厚的經(jīng)費支持達到引進人才為我所用的目的。
“引才計劃不宜盲目地一哄而上，關鍵是要引進合適的人才，而不是吹牛皮的人才。被引進的人才是真的想幫助中國發(fā)展的，最好是長期，不能長期哪怕是就來幾個月也是好事?！鼻鸪赏┓磳σ庞媱澝つ块_展而成為某些海外專家到中國來撈錢的機會，反對聘請單位把海外專家同期（全部或主要）在國外固定崗位取得的研究成果算作自己的引進成果這一類帶有作假性質(zhì)的行為。
一些聘請單位，尤其是有條件的高校，以諾獎級別海外專家冠名來創(chuàng)建新的科研平臺，成立某某研究所、某某中心等，借此留住或引進該專家，再借助他的影響力，吸引更多海外優(yōu)秀人才。對這種為引才而設平臺的做法，丘成桐的觀點同樣富有遠見。
“美國絕對不干這個事。哈佛大學要成立一個所，是因為有這個需要，或者是因為這方面的學科很重要，然后才會考慮設立平臺。有了平臺才開始在全球范圍物色人選，哈佛當然不愁找不到人才?！鼻鸪赏┱J為，中國因為尚缺乏吸引世界一流人才的競爭力，采取與哈佛相反的方式，為國際著名學者成立一個研究所或者一個中心，因人而設一個平臺，使這個平臺很快達到國際水平，聚集一批一流人才，這種做法是有效的。但是，這并不是長久之計?！斑@應該只能算是權宜之計。隨著競爭力的增強，中國慢慢也應該朝哈佛這個方向發(fā)展?！?
洋院長需要輔助他的人很能干
清華大學工業(yè)工程系聘請了美國專家薩文迪來擔任第一任系主任，天津大學藥學院也邀請了外國專家西格爾來擔任院長，越來越多的外國專家開始在中國高校或者其他科研領域擔任管理角色。丘成桐很贊賞這種國際化的嘗試。
“外國有很多東西與中國不同，一個外國專家來當系主任或院長，輔助他的中國學者一定要是很能干的。兩個人能配合起來的話，應該是很有前途的?！鼻鸪赏┱f，“如果不配合的話，中國有很多事情，外國人不懂，也沒有能力解決。不要說外國人，就是我到中國來，也有很多事是我沒有想到的，慢慢我才懂，需要一個學習的過程。”
生活成本或成引才新的障礙
“這五六年來，中國年輕人到國外留學，如果回國，他們的家長不會認為是羞恥。假如放到10年前，很多家長會認為回國是一種失敗。這種觀念曾經(jīng)使得一些留學生寧愿到餐館打工，也不愿意回國。中國這幾年經(jīng)濟好了，大家的觀念發(fā)生了變化，很多有錢的家庭，希望自己的兒女留學后回國來繼承他們的事業(yè)。這是一個很不錯的變化?！弊鳛槿A人學者，丘成桐很高興看到留學生回國觀念出現(xiàn)的新變化。我國改革開放初期，由于國內(nèi)條件不好，導致大量的優(yōu)秀人才出國，人才流失嚴重。那個時候，海外人才引進對象相當多的是國外那些離退休老專家。這些年情況發(fā)生變化，海外人才普遍看好中國機會。但是，丘成桐也擔心，中國急劇上升的消費水平和生活成本，會成為引進海外優(yōu)秀人才新的障礙。在他眼里，中國大城市的生活成本已經(jīng)比美國要高，在北京買一套房子住，要比美國差不多任何地方都要貴?！拔以诿绹I一套法國品牌美西（MEICI）的西服，再添六七條褲子，一共才花200多美金。在中國至少要花三倍的錢才能買到?！鄙畛杀旧蠞q過快，直接導致海外人才對薪水期望的增高。引進世界一流人才，當然要給他足夠的薪水，這個問題看起來不一定很嚴重，但卻是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
中國發(fā)展到現(xiàn)在，需要引進更多的世界級科技大師、領軍人才、尖子人才。“要引進世界一流人才，你首先要搞清楚他們的心理，摸清楚具備什么條件他們才會到中國來?！痹谶@個方面，丘成桐作為海外專家，通過幾十年與世界一流學者的交往、通過自身在國內(nèi)的引才實踐、通過自己對中國引進人才現(xiàn)狀的思考，一口氣提出了六個需要解決或改進的方面?！翱傊欢ㄒ屗麄兏杏X到中國在某些地方比歐美要好，來到這里能夠發(fā)揮所長，得到發(fā)展，他們才有可能到中國來。否則憑什么就來中國？一個40左右學問做到世界頂峰的學者，除非有特殊的原因，他不可能跑到中國來的?！鼻鸪赏┑倪@些觀點和建議，十分坦率，值得中國各方尤其是政策制定機構參考。
作者：梁伯樞 來源：《國際人才交流》2016年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