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旭用了三十多年著成一本工具書《西安回族方言》,堪稱西安回族方言經(jīng)典?;鹧?攝
他的電腦兩米之外,是她的縫紉機(jī)。在這間斗室里,在縫紉機(jī)轉(zhuǎn)輪和針腳的交響中,他抓住回族方言這條線索,任由思緒在千年絲路上馳騁。
他的電腦三米之外,是廁所。思維縱使可以橫跨萬里,逾越千年,但坐在輪椅上的他,要跨過眼前的這三米卻十分困難。
三十多年,很多城市都已物是人非,但這間斗室外的西安回民區(qū)橋梓口在他看來還和自己出生時一樣。
丁旭,68歲,用了三十多年著成一本工具書《西安回族方言》,堪稱西安回族方言經(jīng)典。為了寫書,他腿疾加重,背駝如弓,須發(fā)皆白。書出版了,人也仿佛一盞燈燃得燈油將盡。
“從生下那天起,一輩子也么離開這院子,” 丁旭用一口地道的西安回民口音說。 “老三屆”的丁旭高中畢業(yè)時已經(jīng)二十歲,比同屆畢業(yè)生整整晚了三年,原因是中途因病休學(xué)。
“小時候我被過繼到伯父家養(yǎng)育。在我的記憶中受我伯父影響最深的有兩方面,一是酷愛讀書,一是寧可餓死也不做虧心事?!倍⌒裾f。
13歲那年,連續(xù)發(fā)燒一周后,躺在床上的丁旭除了頭還能轉(zhuǎn)動整個身子都不聽使喚了,家人眼看不行了,連最壞的打算都有了。也許是天意,神奇的中醫(yī)針灸硬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盡管命是保住了,但一條腿還是落下了殘疾,即使做了大量的艱苦頑強(qiáng)的鍛煉也沒能有所改變。”
高中畢業(yè)后,丁旭先后在兩家企業(yè)做工,都是邊干邊學(xué)。到五金店里了解工具,到新華書店買書研究電器知識,丁旭開始在西安儀表廠做儀表電工,后來又被招進(jìn)西安工業(yè)攝影噴繪部工作。1982年,34歲的丁旭考上陜西廣播電視大學(xué),終于圓了多年大學(xué)夢。
“其實我上大學(xué)就是為了研究我們本民族的語言。我們的語言都是有出處的,而且充滿著智慧和幽默,完全可以說是兩千年絲綢之路的文化沉淀。當(dāng)年波斯人遷徙到長安,大多都是男人,要么經(jīng)商,要么行伍,落腳在長安后,就與當(dāng)?shù)貪h人成家了,就出現(xiàn)了人們常說的一種現(xiàn)象,巴巴(回語爺爺)回,娜娜(奶奶)漢,東西方語言在漫長歲月中被逐漸融合?!币徽?wù)撈鸹刈宸窖?,丁旭立刻精神起來?
年輕時,他就對“回族沒有語言文字”的說法心存疑慮,無奈淺薄的閱歷和有限的知識無法澄清這一說法,就只好憋在心里。在電大學(xué)習(xí)期間選修了《語言學(xué)》課程后,對語言的發(fā)展和演變有了一定的認(rèn)識,對民族語言的特點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尤其是在學(xué)習(xí)《外國文學(xué)》課程時,偉大的文學(xué)巨匠巴爾扎克所說的:“我只是一個社會的書記官,我的責(zé)任就是客觀實際地記錄下我所見到和聽到、感到的社會!”更讓丁旭大受啟發(fā),仿佛找到了奮斗的方向。
他說,當(dāng)時他一遍遍在心里自問:“是不是我也可以如實記錄下我的民族的語言,成為一個民族語言的記錄者?”
我常常自己問自己,是不是我也可以如實記錄下我的民族的語言,成為一個民族語言的記錄者?火炎攝
本民族祖輩那些詼諧幽默,富于智慧的老話早已在他的心靈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那些被歲月艱辛磨礪的古樸言辭更是日積月累地滲透進(jìn)他的記憶中。這些語言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大量現(xiàn)代詞語的涌入替代,許多正在消失,眼看著一些非常優(yōu)美、寓意深刻的詞語,后輩們很少使用,幾乎不知道它的出處,甚至沒有聽說過。
這讓他更覺得迫切需要把這些正在淡出甚至消失的語言,把這些記載著先輩智慧和艱辛的老話記錄下來,讓后輩和后繼的研究者多一些了解先輩的依據(jù),多一些了解先輩語言的歷史資料。
三十多年來,他身上總是帶著筆和紙,隨時記錄下聽到的詞匯。因為當(dāng)他有意識進(jìn)行現(xiàn)實調(diào)查時,對方往往記不起所說的老話、俏皮話,只有在平時對話中才無意識自然流露出來。有很多詞語一閃即逝,必須立即馬上記下來,不然就像剛剛到手的珠玉又隨即滑落進(jìn)波濤滾滾的江河之中,極難尋找。
“曾經(jīng)有好多時候,由于手邊沒有紙筆,一個非常熟悉的詞語沒能記下來,事后再苦苦尋思極難追憶起,因而非常痛苦,”丁旭說,“有時聽到一個詞匯,或者突然想起一個許久尋尋覓覓的詞語,真是欣喜若狂?!?
2003年,丁旭因病退休。2007年親戚送來一臺電腦,作為“記錄者”的丁旭進(jìn)入了寫書的沖刺階段。
歷史上,回族是一個以多民族為根基、以信奉伊斯蘭為紐帶、在中華大地上經(jīng)過大融合大交流而形成的民族,她不僅容納了中華大地原有的維吾爾、哈薩克等民族,還有漢唐以后來到中華的大批阿拉伯、波斯、土耳其等外來民族,繼而吸收了信奉伊斯蘭的漢、滿、蒙等多個民族。
回族方言非??谡Z化,但研究起來只做現(xiàn)實的調(diào)查遠(yuǎn)遠(yuǎn)不夠,必須走進(jìn)歷史的深處。丁旭自學(xué)了常用的波斯語、阿拉伯語,突厥語、蒙古語、維吾爾語、藏語、滿語等語言,翻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xiàn)資料。
因為不了解這些外來語言,對回族方言的研究往往不得要領(lǐng)。丁旭舉了一例:西安回族經(jīng)常把“腿”稱為“戳剛”。好多學(xué)者、阿訇均肯定是波斯語,但沒有細(xì)解。丁旭說,幾年前的一天,他偶然聽到有一位老師說,這是波斯語里的“馬”,馬能為人代步,可以引申為“腿”。
“我非常興奮,‘戳剛’終于有了著落,可是當(dāng)再次請求這位老師拿出依據(jù)時,他卻無能為力了?!倍⌒窈髞韼捉?jīng)周折終于得到一本《波斯語漢語詞典》,如獲至寶。終于在該詞典中查到?????一詞(發(fā)音近似西安回族方言的“戳剛”)該詞典漢語解釋?????為“(上端彎曲的手杖”,丁旭不禁心中一亮,如同中國老人手拄的拐杖的“戳剛”?????終于落到實處。
有病行走不便或老年人的拐杖幾乎就是又一條腿,西安回族人若看見有人拄拐杖,就會說:“大哥,人不行了,咋可把‘腿’拉上咧?”久而久之波斯語?????演化成以拐杖隱喻人腿部的專用名詞。終于得到這個詞語演化的確切解釋,丁旭不由得心生喜悅,如釋重負(fù)。
自從對語言研究產(chǎn)生興趣以來,丁旭整個人仿佛進(jìn)入了一種如癡如狂的境地,腦子里有時在睡夢中突然冒出一個詞語,于是無論冬天夏日,他總是翻身爬起,記詞語于小本之上,絲毫不敢怠慢偷懶,生怕忘卻失落。然后沾沾自喜又躺下繼續(xù)睡去,那種喜悅與滿足,苦思和煎熬,伴隨著他一路走來。
丁旭說:“曾經(jīng)有好多時候,由于手邊沒有紙筆,一個非常熟悉的詞語沒能記下來,事后再苦苦尋思極難追憶起,因而非常痛苦。”火炎攝
“當(dāng)《西安回族方言》出版之時,我整個人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有一種如山巖轟然倒塌的感覺,至今都揮之不去?!倍⌒裾f。
她老伴一輩子都以縫紉機(jī)為伴,給當(dāng)?shù)鼗孛穹坏暮⒆幼鐾b掙錢。談起丁旭的艱辛付出,老伴淡然地說:“他就是要干他想干的事,他干啥我也不管。”
“回族方言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一顆綺麗多彩的瑰寶,西安回族方言是西北方言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部分,不僅有地域方言的特色,更且有民族語言的特色,這里包括宗教信仰和民族習(xí)俗等特質(zhì)?!倍⌒裼X得他的“微薄”付出是有意義的。
有西安本地年輕的回族讀者說:“厚厚的一部書,讓我這代人讀起,津津有味。許多久已忘記的話語再次浮現(xiàn),仿佛再次回到童年,重現(xiàn)巴巴、娜娜、老巴、老太們教我們說話做人的場景,常常為之動容,會心一笑?!?
在當(dāng)?shù)貫槎⌒襁@本書舉辦的發(fā)行研討會上,有專家說這本書的出版是“小人物做了大事情”。其實,丁旭歷經(jīng)三十年記錄民族語言的“大事情”,何嘗不是“小人物”一句句約定俗成,一字字精心求證出來的呢?
關(guān)于作者:火炎,中國日報陜西記者站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