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友們不斷地大力推薦，在《血戰(zhàn)鋼鋸嶺》快要下線的時候，我內(nèi)心無比掙扎著走進電影院。和每次看戰(zhàn)爭片的后果一樣，徹夜難眠加惡夢，眼前的天花板上血肉模糊，主人公多斯說的“我不能持槍不能殺戮”“讓我再救一個”和他最后把日本兵投出的手雷踢回到日軍營里的鏡頭在頭腦里閃回：沒有持槍，但他到底殺了人沒有？他違背了《圣經(jīng)》的圣訓(xùn)沒有？他還有資格撿回他失落的“圣經(jīng)”嗎？
血戰(zhàn)鋼鋸嶺劇照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電影里的主角們，忽然開始念念有詞，試圖傳遞一個理念，一個信條，他們不知道哪撿來一句口號，在某種因緣下，演化成主人公們的信仰，成為生活中吃喝拉撒睡行坐臥走的唯一準則。倔強是倔強者的通行證，這些口號如同他們進入世界的介紹信，被貼在身上成為一個標簽，成為別人與之打交道的使用說明。好一點的我們說“咬定青山不放松”，壞一點的就成了“咬定屎橛不放松”。大部分國產(chǎn)片都無疑是后者，比如《求求你表揚我》的“做好事就必須得到表揚”，比如《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朕不給你的，你不能搶”，比如《秋菊打官司》“我就是要討個說法”，《我不是潘金蓮》里的“我不是潘金蓮”。而《血戰(zhàn)鋼鋸嶺》中主人公多斯這句“我不能持槍不能殺戮”和“讓我再救一個”則很顯然會被劃為前者。
這個時候，我?guī)缀跤忠皣@國產(chǎn)影片的不爭氣了，同樣是喊口號，怎么咱們這個總是這么厚黑無聊，而人家那個就能喊得兼顧了上帝、國家、父母和愛情。
在國產(chǎn)影片里，遇到這樣口號加身的人就是遇到了惡緣，和他們沾上邊兒絕對是上輩子沒有修行所致，如同《我不是潘金蓮》里被下崗的官員，或者《求求你表揚我》中因與楊紅旗糾纏不清而失去女友辭掉工作的報社記者。楊紅旗從強奸犯手中救了一個姑娘，他振振有詞：“做了好事就應(yīng)該得到表揚”，于是他理直氣壯地去要求報社落實，撒潑耍癡給記者下跪，強迫被救姑娘暴露自己的隱私，揭開傷疤去為他作證。面對那個姑娘訴說的：“我一直想忘了那晚上的痛苦，但是你們?yōu)槭裁匆欢ㄒヒ槐楸榈卮碳の遥浦一貞洝?。通常?dǎo)演都會在電影里，用一個背景說明他們犯倔的理由，比如楊紅旗是父親得癌了臨終就想看著兒子和他一樣得獎狀，幫父親圓夢是他孝心的體現(xiàn)，比如《我不是潘金蓮》里，李雪蓮為了她的未出世的孩子抗爭是慈母心腸，他們的擰巴和自私在這些背景下掩飾得相當精妙。
當然，無論怎么掩飾，楊紅旗李雪蓮們這種只盯著一己蠅頭小利的口號還是很容易被戳穿的，而《血戰(zhàn)鋼鋸嶺》中“我不持槍不能殺戮”“讓我再救一個”這口號就義薄云天政治正確得多了，讓多斯身后直接長了翅膀閃著天使的光環(huán)，其他人都成了浮云?！堆獞?zhàn)鋼鋸嶺》也同樣用了大量的背景說明主人公得到這個金句的原因：一戰(zhàn)歸來的父親的暴力影響，讓他小的時候差點殺死自己的兄弟，在爸爸對媽媽家暴的時候，他用槍指著爸爸的頭又險些失控殺了父親。他對暴力的厭惡，讓他做出了一個不碰槍、不殺人、不使用暴力的選擇。實際上，這樣好的詞匯，幾乎不需要這些背景做解釋了。因為同樣的暴力背景換做另一部影片就可能成長為《無極》里為了一個饅頭引發(fā)的仇殺。同樣的水澆灌出了不一樣的種子。鋼鋸嶺的多斯，從暴力家庭里卻沒有長出惡之花，哪怕被戰(zhàn)友群毆，面對軍事法庭，不能結(jié)婚，必須進監(jiān)獄，多斯也口頌《圣經(jīng)》決不拿起武器。
血戰(zhàn)鋼鋸嶺劇照
最終，網(wǎng)開一面的連隊讓他上了戰(zhàn)場，多斯用救了75條人命的成績，讓戰(zhàn)友們刮目相看，他的“讓我再救一個吧”和他的“圣經(jīng)”，超過了戰(zhàn)場上至高無上的指揮官，僭越了如山倒的軍令。在第二次重登鋼鋸嶺時，為了給他留出向上帝祈禱的時間，全隊不惜違抗軍令晚進攻10分鐘。他得了嘉獎，成了傳奇。一個看似擰巴的人，就這么成功逆襲。然而終觀全劇，我卻也并不覺得他值得得到超越全隊的榮耀。他當然要用多救人來證明他占用一個連隊名額參戰(zhàn)的合理性，難道他上戰(zhàn)場來是做牧師布道的嗎？如果不是有那救人75個的數(shù)字作背景，他在這場戰(zhàn)爭中就是一個多余的負擔。
我不想質(zhì)疑他最終獨自在戰(zhàn)場上救人的的英雄之舉，他在懸崖邊掙扎著爬回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去救傷員那一刻讓人感動落淚。多斯的偉大在于，他作為一個軍醫(yī)和我們熟知的南丁格爾、白求恩一樣浴血戰(zhàn)場救死扶傷，無論是多斯在槍口下拉回戰(zhàn)友還是白求恩戰(zhàn)場上的手術(shù)，這些本身都足以動人。可是導(dǎo)演偏偏用大量筆墨糾纏于“上帝不許我們殺戮”。多斯在軍事法庭說起報名參軍的理由：“大家都上戰(zhàn)場保衛(wèi)家園，我不希望別人替我戰(zhàn)斗，我自己卻躲在家里?！辈幌Ｍ麆e人“替我戰(zhàn)斗”，那你希望戰(zhàn)場上別人替你殺人嗎？電影中，連隊帶著這個手無寸鐵的人，需要對他格外地保護，當子彈射向多斯的時候，當刺刀扎來的時候，是戰(zhàn)友替他將子彈射向了敵人的胸膛。而多斯背誦“不可以殺戮”的時候，他的戰(zhàn)友因此羞愧了嗎？
屠夫得到了殺生的罪下地獄，吃肉的人在口念彌陀說著“善哉”接受頂禮膜拜。我相信這不是人物原型多斯的問題，而是導(dǎo)演的問題，他太急于將一種口號化的東西傳遞出去，所以難免用力過猛。多斯的女朋友面對他可能進監(jiān)獄時質(zhì)疑：你難道不能假裝拿起槍？女友的話在高大全的英雄多斯面前，立刻把自己“皮袍下的小”都榨出來了?？墒牵毾胂?，這句話有錯嗎？信仰是在心中，還是必須戲劇化口號化地傳播？和多斯手持《圣經(jīng)》不同，他的同行，另一個軍醫(yī)，持槍殺掉了來襲的日本兵，然后轉(zhuǎn)身拎起醫(yī)藥箱為傷員包扎傷口，我深信這個殺了日本兵的軍醫(yī)心里，對上帝的敬畏同樣一分也不會少。彼時的鋼鋸嶺究竟更需要另一只手上拿著槍的，還是拿著圣經(jīng)的軍醫(yī)，每個指揮官心里都有數(shù)。每個觀者也應(yīng)該心里有數(shù)。
導(dǎo)演太想突出多斯的完美，最終讓沒有持槍的他發(fā)揮了腳功，準確地踢回了日本兵的手雷，炸死了他們自己，沒有人驚詫他此舉等同于殺人，讓電影宣傳的主題出現(xiàn)漏洞不能成立，任由“不持槍不殺戳”在此時繼續(xù)成為多斯通向戰(zhàn)場、榮譽和上帝的通關(guān)密語，在受傷撤退時也不忘尋找失落的圣經(jīng)。他把手放在《圣經(jīng)》上是想繼續(xù)祈禱，還是想為殺人懺悔？
我都不想聽。我不希望和此類口號加身標簽加注的人過多糾纏和瓜葛，無論生活中還是電影里，無論是國產(chǎn)片里的楊紅旗李雪蓮還是進口片里的軍醫(yī)多斯。你們進天堂，得榮譽，喊口號，我捂住耳朵遠遠仰視。
關(guān)于作者：田雪緋，中國日報黑龍江記者站站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