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剛入伏后的一個晚上,我在看老家的一段視頻時,一件放在堂屋里的比單人床略窄的竹制家具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目光——竹榻,啊,是竹榻,小時候夏天晚上乘涼坐臥的竹榻,已經幾十年沒用過了。就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上一次睡竹榻的情景,眼淚禁不住流出來。
那是1992年的寒假,我從學校回來發(fā)現(xiàn)久臥病床的奶奶哮喘加重了。爸爸和媽媽的房間和奶奶的房子只隔著堂屋大廳,他們晚上開著房門睡覺,以便能聽見奶奶招呼。后來爸爸把一張竹榻從閣樓上取下來,放在大廳靠近奶奶的房門口,晚上就睡在竹榻上。我提出讓我來照顧奶奶一個晚上。
我把竹榻端到離奶奶房門口最近的地方,將一床棉被對半折著,一半墊,一半蓋。
“奶呀,你要水喝,就叫我啊?!?/p>
“好啊,我的二孫兒?!?/p>
“你一定要叫我啊,不愿喊,你就咳一聲也行。”
“好啊乖,你睡吧。”
堂屋的大廳那么安靜,我只聽到旁邊雞塒里的小雞互相挨擠時偶爾發(fā)出的一兩聲輕輕的鳴叫。我睡眠不好的狀況已持續(xù)好幾年了,所以我想只要奶奶一有響動,想要起來喝藥什么的,我準能聽到。
真是一個神奇的晚上!我開始還有一點換了一個地方睡覺的新奇感和作為四個孫兒中第一個自告奮勇照顧奶奶的“光榮感”,但很快我就睡著了,睡得那么深、那么沉,好像十幾年都沒有睡得那么死。等我醒了,從大門照過來的陽光刺人眼,一窩雞早已散到門外覓食去了,也就是說我連公雞打鳴都沒有聽見。
“奶奶,你昨晚一下都沒有叫我?”
“奶奶很好的,沒事叫你干嘛?!?/p>
奶奶真的一個晚上都沒咳嗽一聲,還是她為了我睡得好而一聲不吭?她坐在床上背靠著墻,都想了些什么?是不是想起就在那幾年前的夏夜,在大門口的院子里,她坐在我睡的那把竹榻的頭邊,邊搖著扇子,邊指著天上的星星給我看?
我收拾好竹榻后,新的一天開始了。奶奶的病情并沒有好轉的跡象。她跟我念叨起她娘家的一位侄兒,也就是我的一位表叔,說是想見他一面。
爸爸媽媽抽不開身,我決定去找他。
我騎著一輛二八型的自行車,奔向我并不太熟悉的目的地,一路騎,一路問。路上我看到幾位和我奶奶年齡差不多的老婦人,她們身子骨很硬朗,在寒風中步伐還很穩(wěn),我真羨慕她們,心想我的奶奶要是能恢復到她們的樣子該多好啊。終于在離家20里處的一個村莊我找到了奶奶想見的人,他過了兩天來看望奶奶。
在回家的路上,在流了一身汗之后,我推著自行車走,這時候才感覺到寒冷的刺骨,尤其是臉頰,感覺像有冰疙瘩扎著。碰巧我遇到一位販牛賣的親戚,他正牽著一頭老牛不緊不慢地在馬路邊走著,我過去打招呼,說起奶奶加重的病情,他不聲不響聽著,然后打著哈哈,既沒有安慰,也沒有詢問。這個見面打招呼的情景我一直沒有忘記。它告訴我人們的感受和生活中的重點是不一樣的。
那個寒假我在家里,一會兒呆在奶奶的房間,一會兒出來坐在竹榻上。我能做些什么呢,沒有錢,也不懂醫(yī)。我在門口都能聽見奶奶的哮喘聲。我覺得揪心,坐不住了,我決定做些什么。
我騎自行車到離家五里地的村醫(yī)家。這些年村醫(yī)一直給奶奶看病,有時候我到他那里拿藥。
“您再去看看我奶奶吧,她看起來很難受呢。”
“沒什么看頭了,我跟你說的實話。”
“還是去看看吧,看看她興許會好些?!?/p>
村醫(yī)不愿出門,我說,我騎車帶您去。
我伸手去拿他的藥箱;村醫(yī)出診總是挎著它。
村醫(yī)搖了搖頭,跟著我出去了。
……
奶奶離開我們將近三十年了,那張竹榻也塵封在我記憶的某個角落,直到有一天它突然在眼前一晃。那個冬天,一個傷心無助的年輕人,在大學寒假,在奶奶的房門口的竹榻上,躺下,起來,嘆氣;坐下,立起,徘徊;那竹榻的吱吱聲,好像還在什么地方回響著。
那張竹榻是爺爺奶奶置辦的家具。它承繼著一段家史,也承載了一段祖孫的親情。
2021年7月12日晚寫于華盛頓
作者系中國日報美國分社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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