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得早年間在老家縣城讀高中時,配合課堂上對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這篇課文的學(xué)習(xí),曾聽過一場本校語文教研組組長劉韶華老師有關(guān)魯迅雜文的課外講座。
劉老師祖籍江浙,解放初曾就讀于名校北京師大。他那兩道濃濃的一字橫眉,炯炯有神的一雙靈光銳目,配上那清瘦的臉龐,高高細細的身條和他那軟軟糯糯卻不失沉穩(wěn)剛毅的吳音越調(diào),若身上再罩一件灰布長衫,極易使人產(chǎn)生時空穿越之感,恍如魯迅先生再世,來到鄉(xiāng)下,手指夾著未燃盡的半支紙煙,親自來為我們講阿Q、祥林嫂的故事,給我留下的印象頗深。
因年代久遠,當年他講的許多精彩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但至今仍記得他講過的大概是魯迅先生寫于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那篇短文——《立論》。在這篇短文中,魯迅先生以說“夢”的形式,講述了一個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但卻十分令人捧腹而值得品咂深省的小故事:某個人家生了一個男娃。添丁弄璋之喜,一家人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滿月慶生的那天,女主人興沖沖地把孩子抱至廳堂,一一給前來賀喜的客人們看——自然是期盼得到一番恭賀祝福的吉祥彩頭。一個人說:“這孩子將來是要發(fā)大財?shù)摹?。于是,他得到了主人笑逐顏開的拱拳感謝。而另一個人卻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無疑,他遭到了主家拳腳相加的迎頭痛打。細細想來,實際上,說要死的應(yīng)該是必然,而說富貴發(fā)大財?shù)?,顯然是在投其所好,許謊胡謅。但許謊胡謅的人得了好報,而說必然的,卻慘遭痛打。在這種場合,要既不想違心說謊卻又不至于遭打,那你就只能說:“呃呦——你看這孩子,你看看,你看看,嘖嘖嘖嘖······哈哈哈哈······”
我至今仍記得并一直認同當時劉老師對這篇文章的解讀點評——魯迅先生是在通過說夢講故事,譏諷抨擊那個年代社會的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的丑陋——堅持真理率真直言者四處碰壁;察言觀色曲意逢迎者八面來風;而圓滑世故玲瓏乖巧之人,雖能落得個求全自保,平安無事,卻往往又是一種苦苦的無奈。
近日,偶爾從網(wǎng)上看到,某個身罩“大師”光環(huán)的公知卻說,當年魯迅先生說的,本來就是一番屁話,沒有必要奉為經(jīng)典。他給出的理由是,暫且把這個說“要死”的人的不識時務(wù)和大煞風景擱置不論,就算說人都固有一死,但魯迅道出的,也僅僅是一個人生命最終必然的結(jié)局,卻忽略了一個人一生改變命運的努力和享受生活的過程。所以,說這種屁話的人即便不當場遭打,也應(yīng)該把他請為上座,順便賞他一杯尿,讓他當眾喝下去——因為世上所有的人,不管你是喝了寡淡白水,還是龍井香茗,或是百事可樂,雀巢咖啡,最終都會通腎歸一,變成相同的騷臭尿液,排出體外······
我覺得此公的無知或惡意妄評,無異于瞽人射箭——盡管這位箭客丁字步立穩(wěn),拉開架勢,雙臂角力,弓滿弦繃,箭飛鏑鳴,頗為洋洋自得,卻與他根本無法看到的百步之外矗立著的那個箭靶毫無相干。對這種嘩眾取寵風馬牛不相及的流氓歪論,我只能付之鄙視一笑。
唯物主義者歷來認為,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世間萬物,他(它)的誕生之時,便是其走向死亡的起點。由生至死,萬劫不復(fù),山高路遠,殊途同歸。神龜或可延千年之壽,螻蟻卻僅享百日之期。松柏固可冬夏常青,卻不能齊天同壽;人或有貧富貴賤之別,但黃泉路遙,老少同行。殯儀館的煙囪從來都是直上直下,直來直去,冷酷無情,六親不認的。一縷青煙隨風散,恁辨誰人曾王侯?任你有拔山倒海之力,扭轉(zhuǎn)乾坤之功,但你卻不能在生死路上逆行而上,萬壽無疆。秦皇掃六合,江山一統(tǒng);漢武策長鞭,拓疆無限;唐宗誅弟弒兄,貞觀盛世;宋祖杯酒釋兵權(quán),黃袍加身,但最終也不過都落得個“俱往矣”——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至于具體到地球上的我們每一個人來到世上,他的人生之路將能走多遠,行進的路上又將會經(jīng)歷怎樣的山重水復(fù)和柳暗花明,最終的訣別是轟轟烈烈,還是潛默無聲;是慘遭不測,英年早逝,還是樂享天年,無疾而終;是無牽無掛,安然含笑,還是依依戀戀,慘慘戚戚······這是包括他本人在內(nèi)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精準預(yù)測和有效把控的。但所有人唯一的一個共同點就是——最終都會要死的。若以此君之論,凡談及必然死亡者便應(yīng)該去喝尿,那我肯定是一位無辜躺槍者,無疑應(yīng)該被列入“喝尿者”的行列了。
作為一個連活著都不怕的人,我是從來都不忌言死的。我歷來不相信坊間口口相傳的“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蠢話。絕癥晚期患者ICU監(jiān)護下的生命延續(xù),除體現(xiàn)了一種近似殘酷的“人道”外,對于一個已經(jīng)完全喪失意識的植物人來說,并沒有其它任何的實際意義。時下我關(guān)注更多的,早已不是我還想頑強地再“賴活”幾年,壽增幾歲。而是期待能不能在將來頗值得慶賀一番的某一天,帶著受之于父母的軀體上未曾被可愛可敬的白衣天使們刀剪肢解替換的所有的原裝皮囊部件,不失尊嚴地靜靜睡去。
本老翁自花甲之年,退休頤養(yǎng),至今已近一十七載??此茣r下身體尚好,慶幸閻羅小鬼至今還沒來得及手持生死搏上門催命勾魂。但霜寒菊自曉,水冷塘鴨知。盡管閑來漫步街頭巷尾,偶遇昔日舊友故交,一些人常會把本來應(yīng)該順口而出的“樣子老”的實話,善意地顛倒說成還是“老樣子”的恭維,但我心知肚明——這只不過是一甌濕唇潤喉的心靈雞湯。我自知,年屆八旬,來日無多。自己的生命之鐘,已開始進入到了時鐘的秒針每滴答一聲,距離壽終正寢之門便接近一秒的倒計時了。
二
曾幾何時,在這浮華躁動“大師”輩出的年代,一些非主流媒體上,充斥了太多的長生不老、返老還童的養(yǎng)生秘訣、祖?zhèn)魃穹降膹V告。一群群濃妝靚女,搔首弄姿,風情萬種,媚眼撩人,嗲聲浪氣地兜售著“我好他也好”。一個個在熒屏上混了個臉熟的露水明星,信口雌黃,胡謅八咧,云山霧罩,信誓旦旦地推銷著所謂延年益壽壯陽回春的宮廷秘方。似乎我堂堂華夏虎狼男兒,一夜之間都患上了羞于啟齒的“難言之隱”。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盛行的“甩手療法”、“呼吼健身”、“雞血注射”、“紅茶菌養(yǎng)生”,到改革開放后法力無邊的各路氣功大師們的橫空出世,隔空取物、穿墻遁身、百里發(fā)功、先知先覺,一個個似乎都身懷絕技,翻江倒海,法力無邊。甚至把一個普通的茄子,配加一撮再平常不過的綠豆,都包裝成了包治百病的濟世神藥。一霎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攪擾得一些顫巍媼翁六神無主,忽悠誤導(dǎo)了幾多良善。
當時我曾暗發(fā)奇想:既然氣功如此了得,我們那屢戰(zhàn)屢敗的男子足球隊,出國征戰(zhàn),何不帶上兩個氣功大師?只消大師們在賽場神功一發(fā),任你再有一百個貝利和馬拉多納,中國隊的球門絕不會失守;即便是再臭不可聞的國腳,也會百步穿楊,球無虛發(fā),絕不會每逢國際大賽,都落得個以“三零”(零勝場、零進球、零積分)的悲慘結(jié)局尷尬謝幕。而若能把這些“國寶級”的大師們應(yīng)召入伍,一旦烽煙起時,設(shè)壇發(fā)功,即便美國一萬枚核彈齊發(fā),必然彈道偏離,統(tǒng)統(tǒng)落入太平洋,充其量飛濺起幾簇沖天浪花,能奈我何?不過到最終,一個個貌似道風仙骨的養(yǎng)生大師們,或因圖財害命而鐐銬加身,鋃鐺入獄;或因“毀”人不倦,老天不佑,魄散魂消,一個個慘然別姬,早赴陰曹。擊碎了幾多可憐的愚昧虔誠,散落了一地鳥屎雞毛。
我生性愚鈍執(zhí)拗。歷來是個被我那一幫狐朋狗友們調(diào)侃為“見了棺材都不落淚,撞了南墻也不懂回頭”的不可救藥的主兒。對那些聽一次大師的保健養(yǎng)生講座,可獲贈30顆內(nèi)隱長壽密碼的雞蛋,或還能全程免費,參加一次名勝景區(qū)旅游,專門忽悠那些先天弱智或老年癡呆者的低劣騙人把戲,我歷來哂笑不顧。眼下我所關(guān)注的有限余生歲月,既沒有一星半點“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夢囈悲壯;沒有一絲半縷“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捻須自悲的長嗟短嘆;也沒有挽弓撫劍,“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期待之問;更沒有半句類似“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頗顯幾分壯烈的示兒囑托。眼下僅有的,也無非是香茗一盞,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杜康半壺,靜觀天上云卷云舒。餓餐渴飲睏床臥,不問今夕是何年。
三
花眼回望,殘陽如血。歲月蹉跎,往事如煙。
但我——很幸運。雖然生于日本鬼子投降后民不聊生的戰(zhàn)亂年月,但卻有幸聽到了第一面五星紅旗迎風飄揚的天安門廣場上,隱隱傳來的那開天辟地的28響開國禮炮。盡管曾慘遭幼年喪父之不幸,孤兒寡母,無靠無依,苦熬過衣不蔽體糠菜果腹的艱難歲月,但天憐地寵,時代不棄,幸運地沐浴著社會主義的陽光,享受著中學(xué)免除學(xué)雜費及大學(xué)頂級助學(xué)金的優(yōu)厚待遇,讀完了夢寐以求的大學(xué)。三十余年的從政路上,惶惶恐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自知本人學(xué)淺才疏,胸中少有執(zhí)印將兵之雄才;但我初心不忘,日省吾身,常思一粥一飯之不易,不改憐貧恤困之素心。在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的鬧市中,僥幸抵住了紙醉金迷的誘惑,在勾心斗角的權(quán)斗旋渦中,鼎力掙脫了指鹿為馬的潛規(guī)綁架,牢牢守住了清清白白為“官”,堂堂正正做人的道德底線。
歲月靜好,云淡風輕。功過任評,毀譽由人。如今退休,幽居小邑,閑云野鶴,魏晉不問。漫擲朱筆萬事輕,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每日里屏覽四海,網(wǎng)遊五洲。淡茶薄酒,詩書為友。兒孫繞膝,衣食無憂。居安睡穩(wěn),夫復(fù)何求?
四
時聞一個個曾經(jīng)威風八面呼風喚雨的封疆大吏,晚節(jié)不保,慘然落馬,風光不再。驚悉一個個曾同殿稱臣的昔日同僚,貪腐案發(fā),鋃鐺入獄,階下為囚。我已經(jīng)從原來屢屢的唏噓瞠目,驚愕不已,逐漸淪為了眼下的司空見慣,雷震不驚,麻木不仁了。
踏石留印,抓鐵有痕,刮骨療毒,斷腕求生。在為“打虎拍蠅”取得的反腐輝煌戰(zhàn)果翹指點贊之余,我不免常常生出幾分無名的隱憂和難言的悲涼——我心中不忍看到的,則是我們黨的偉大光榮正確的肌體上,留下的那一道道慘不忍睹血跡斑斑的猙獰傷痕。當我偶爾讀到從電網(wǎng)高墻內(nèi)傳出的作為“警示”教材的一些貪官污吏們那淚痕洇紙、懊悔無限的“懺悔書”時,卻再難生出半分的“感動”。倒不是我對昔日同僚一味的不念舊誼,冷酷無情,而是在聽到社會上“無商不奸”、“無官不貪”的萬夫所指時心底產(chǎn)生的恥辱和悲憤。不憐鐵窗鱷魚淚,天地豈容貪婪心。我只能說,木匠戴木枷——自作(做)自受。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活該!
聯(lián)想到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夕,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延安窯洞里,應(yīng)答黃炎培先生提出的共產(chǎn)黨能不能跳出“政怠宦成,人亡政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周期魔咒怪圈時,滿懷信心地言道:“我們已經(jīng)找到一條新路,能跳出這個周期律——這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jiān)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懈怠;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再重溫解放戰(zhàn)爭即將取得全國勝利前夕的1949年3月,毛主席在西柏坡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對“糖衣炮彈”的警示和牢記“兩個務(wù)必”的殷殷囑托,聯(lián)想到進京“趕考”路上,老人家那句“我們絕不做李自成”的錚錚誓言;又聯(lián)想到建國后的1951年,在打響新中國懲處貪污腐敗分子——原中共天津地委書記劉青山、行政公署專員張子善的第一槍時,老人家講過的那振聾發(fā)聵發(fā)人深省的一席話:“我們殺了幾個有功之臣,也是萬般無奈。我建議重讀一下《資治通鑒》。治國就是治吏!‘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之不國。如果一個個都寡廉鮮恥,貪污無度,胡作非為,國家還沒辦法治他們,那么,天下一定會大亂,老百姓就要當李自成”。“誰搞腐敗那一套,我毛澤東就割誰的腦袋。我毛澤東要搞腐敗,人民就割我毛澤東的腦袋!”
偉人已逝,警世金言,天地悠悠,浩氣長存!
五
濁目遙送雁南去,黃葉飄來滿目秋。雄雞三啼催旭日,晨鏡蒼翁已白頭。
我老了。在混混沌沌的不經(jīng)意間,一不留神,竟然活到了不至于為共和國形象“抹黑”的年齡(注:據(jù)官方網(wǎng)站信息披露,2020年中國大陸男性人均壽命為74.6歲),開始為提高國民年齡的平均值,做唯一能做的最后的一點微薄貢獻了。幸甚。興甚。
人生一世,百味盡嘗。驀然回首,淺悟三分——只有在人生路上,瀟瀟灑灑的苦過了,甜過了;拼過了,搏過了;哭過了,笑過了;聚過了,散過了;愛過了,恨過了;悔過了,悟過了;;成過了,敗過了;得過了,失過了······歷盡人間悲歡離合,閱盡天上陰晴圓缺,方為一個不失完整的人生。
閑來品咂人生,其價值重不過“擔當”二字?;仡櫴湃サ陌胧橇鹘鸢胧菓K淡的歲月,最終,我不得不心服口服地認可——我是個不能入流的“任勞”卻不甘“任怨”,“有怨”卻從“無悔”的另類俗人。唯一留給我值得略有幾分欣慰的是,我到人世間走了一遭,沒有褻瀆一個熱血男兒一生應(yīng)負的“為國家盡忠、為父母盡孝、為家庭盡責”的“三盡”擔當。我清清楚楚的知道,就“三盡”而言,我應(yīng)該做而沒有來得及做,或本應(yīng)該做好卻未能做好的事有很多很多。但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我已經(jīng)竭心盡力了。
為國盡忠——我毫不隱諱地說,于我而言,這四個字似乎與理想和信念無關(guān)。我沒有資格奢談,也不敢用“貼標簽”式豪言壯語,玷污這罩滿濟世圣光的“理想”和“信念”這種莊嚴的字眼?;仡檹恼蟀肷鷣?,支撐我夙興夜寐、不敢稍有懈怠的動力源泉,也僅僅是被時下某些人撇嘴不屑的所謂的“愚忠”和“報恩”。我是中國人,祖祖輩輩生于斯,長于斯。老家麥田黃土地里的祖墳中,埋葬著從洪洞大槐樹下遷徙而來的我們張氏家族的幾代祖先。祖國撫育了我,我自然而然地要忠于自己的祖國。我生于阡陌赤貧之家,人民養(yǎng)育了我,并為我為國盡忠打造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平臺,我則必須一心不二地忠于人民,心無旁騖地擔當起人民的重托,盡其所能地回報社會。
回顧大學(xué)畢業(yè)后走向社會的40余年間,我曾山城學(xué)步,塞北馳馬,筑“廊”修“坊”,省城執(zhí)業(yè)。于是,業(yè)務(wù)員、政工干事的身份和副處長、縣革委副主任、副縣長、縣委副書記、地委副書記、市委書記、審計廳長等一系列“官”銜,陸陸續(xù)續(xù)裝入了將來或許需要追述我生平時有據(jù)可查的人事檔案。固然,我同所有的人一樣,有追求自己興趣愛好的自由及選擇自己所鐘情的職業(yè)的權(quán)利。但回顧大半生中我所從事過的所有職業(yè),供職過的所有崗位,除了一紙莊重的入黨申請書外,卻沒有一件是我主動的要求和憑興趣的選擇。而都是在冥冥之中,身不由己地被事業(yè)選擇了我。
盡管因工作需要,塞北京南,居無定所,拋家舍業(yè),形只影單。因工作頻頻變動的無奈,婚后斷斷續(xù)續(xù)20余年的兩地分居,拋舍了幾多的兒女親情,熬過了幾多形影相吊的嚴冬酷夏。但我有怨無悔——我在堅定地踐行著自己心中最樸素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報恩反哺······
我感謝社會對我的寬容——余從政凡30余載,盡管做過的錯事、蠢事乃至糗事頗多,但社會送給我的,少有苛刻不依的求全責難。我得到的更多的,是慈母對兒女寬容有加的諄諄教誨,是高揚手輕著鞭的溫馨愛憐。退休以后,閑居小城,清晨漫步于公園的林間幽徑,不經(jīng)意間,迎面不時送來的一聲“張老爺子早晨好”的溫馨問候,心中自多了幾縷“莫道耄耋無知己,驚有蒼生仍識君”的熱流涌動。勿勞竹帛書成敗,慣聽茶肆論短長。如是而已,豈有他哉!
為父母盡孝——我承認我做的并不甚好,或甚不好。但常言道:孤肩難挑雙重擔,一燭難點兩頭明。我只好常以國人常掛嘴邊的“好男兒忠孝不能雙全”的祖訓(xùn),暗暗無奈地泣血自慰。
幼年喪父——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是一個心中長存隱痛的無奈。中年寡居的母親,在那農(nóng)村一個工值買不到一包火柴(注:上個世紀一包火柴的市價為1角3分)的特殊困難時期,為養(yǎng)育五個未成年的兒女所付出的艱辛,遠遠不是那舉目能見的灑下了多少汗水,而是“淚水流盡誰與訴,一夜孤燈白了頭”,累彎了腰,壓駝了背,耗盡了全部的心血。母親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我20余年。而我自大學(xué)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后,一直到母親九十壽終的近半個世紀里,真正踏踏實實床前盡孝陪伴母親的時光,屈指算來,充其量尚不足一年!每念及此,疚痛不已,夜半夢醒,淚濕枕巾······
固然,從表面上看,我確保了老人生活的衣食無憂;固然,假公務(wù)之便,我偶有順路蜻蜓點水式的回家探望;固然,我也時有電話隔空的請安問候,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也空落了個名不副實的“孝子”之名。但這一切的一切,絕對替代不了在母親床前的奉湯煎藥,捶背揉肩,替代不了靜靜地躺在母親身邊,緊緊握著母親干枯如柴的手,夜半靜聽老人安詳輕輕的鼾聲,側(cè)耳傾聽老人對家族陳年舊事的叨叨絮語。
老母親自幼家貧,沒有進過學(xué)堂,斗大的字識不得半升。她老人家一生崇良行善,頗明事理。記得她不止一次的飽含愛憐,實際上也是帶有幾分無奈地對我說:“兒啊,你不要總惦記媽,總想往家跑,媽沒事,好著呢。我是吃了別人一輩子都沒吃過的苦,但我還享了別人從來沒享過的福呢!外人都說,媽是有福之人。村里的人們都說,在咱們這個村,你算是給媽爭氣長臉了。兒啊,你是公家的人,關(guān)著公家的餉,就應(yīng)該當好公家的差,辦好公家的事。咱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刨土坷垃的,可千萬萬千別干那些讓種地的老百姓們罵娘日祖戳脊梁骨的事,讓媽走在街上都沒臉見人,抬不起頭來——這就是你對媽最好的孝敬了。你孤身一人在外闖蕩,也不容易。這么多年,你為弟弟們的蓋房結(jié)婚幫了不少的忙,替媽操了不少的心。但你手里的事,家里弟兄他們誰也幫不上你半點忙。你一定要自己照顧好自己,身子骨兒結(jié)結(jié)實實、平平安安的,媽在家也就放心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老娘的幾句樸素話語,倒為我這“不孝”之子,給予了正能量滿滿的“解脫”。
為家庭盡責——大概在人生的“三盡”中,這是我做得最差的一項了。
自結(jié)婚后有了我這個小家,一雙兒女隔年相繼呱呱墜地。當時我們夫婦二人月薪僅82元。妻子在家是獨生女,我們夫婦雙方,都還有居住在農(nóng)村的老人需要贍養(yǎng)。既不敢耽誤機關(guān)上班,又沒錢雇保姆,更不敢想掏錢把孩子送托兒所、幼兒園的事,生活陷入了極度困境。無奈之下,只好把兩個呀呀學(xué)語的孩子,狠狠心,送到了徐水鄉(xiāng)下的母親身邊,提前開始了他們“上山下鄉(xiāng)”的生活。時隔不久,我即奉調(diào)到壩上沽源縣任職,而且一走就是七個年頭。一家四口,地隔三方。我下班后,面對的是機關(guān)大院的空曠寂寞,獨室孤燈;妻子下班進家后,卻也是形只影單、冷灶冰鍋的無奈······
我永遠忘不了當年我去省城開會返程途中,順路回老家探望母親和女兒時,頭梳一個朝天小辮,腳穿一雙貓頭布鞋女兒見了我,拽著母親的衣襟怯生生地左藏右躲,就是不認我這個爸爸。在母親耐心地啟誘下,才極不情愿奶聲嚶嚶地叫了一聲“叔叔”時的心酸和無奈。
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爸爸——六年的小學(xué),是在冰封雪飄的山城,兩個孩子小手牽著小手,脖子上掛著家門的鑰匙度過的。上學(xué)——我沒有送過兒女們一趟;作業(yè)——我沒有幫助孩子看過一次;家長會,我更沒有到學(xué)校參加過一回。對家庭,至今我稍能聊以自慰的也僅僅是,老天的公正無私,在為我規(guī)劃了一個在外人眼里看似頗為“輝煌”的人生的同時,也為我們這個家庭,為兒女們的學(xué)業(yè)有成和日后的謀生,打造了一個衣食無憂頗為人稱羨的平臺。
回顧風風雨雨的大半生,淡定坦然,有怨無悔。還是那句老話:許多事情我固然沒有做好——但我盡力了······
光陰似水,逝者如斯。辛丑立冬日,窗外一場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過早地終結(jié)了晚秋梢頭的色彩斑斕。一夜間,把斑駁蕭瑟溝壑丑陋的大地,裝扮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記得六年前的乙酉冬月,古稀誕日,借酒助興,曾胡謅歪詩一首:
古稀休夸曾彎弓,粗衣布履庶民同。
掩扉自品陶缽綠,邀友共酌琉璃紅。
陰晴圓缺煙云遠,是非成敗笑談中。
有怨無悔篤行客,野塘閑釣一蓑翁”。
我老了。著實的老了——老在了經(jīng)常夜半缺頭斷尾的殘夢里,老在了惹人生厭的叨叨絮語中,老在了五味雜陳有怨無悔的回憶里,老在了不忌與閻羅共舞的笑談中······
辛丑初冬于廊坊《思過書屋》
(作者為河北省廊坊市前市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