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藥檢獻終生 九死其猶未悔
——追憶用一生尋找藥用植物的云南省民族醫(yī)藥專家楊競生
第一次聽說楊競生這個名字，是讀到云南本地媒體的一篇報道，文章介紹說這位云南省唯一入選30名“中國近現(xiàn)代藥學科學家”的老先生是個有名的“藥癡”，自從他參加工作以來，堅持風雨無阻在云南各地進行采集藥用植物，退休后不顧身體殘疾、年事已高，仍多次只身前往野外進行采集工作。2002年，八十一歲高齡的楊競生在收集藏藥資料的途中意外失蹤。2021年6月，他的百年誕辰之際，在云南省香格里拉大雪山埡口海拔4600余米處，人們發(fā)現(xiàn)了楊競生的遺骸，遺骸周圍還散落著小鋤頭、電筒等標本采集工具，他被確認于19年前殉職于藥物采集現(xiàn)場。
讀完這篇報道后，我流淚了。有個問題不停地在我心頭閃現(xiàn)：當年，是一種什么精神激勵著八十一歲的老先生拖著殘軀一次又一次踏上雪域高原，直至魂歸雪山？”
帶著這個問題，我來到了云南省食品藥品監(jiān)督檢驗研究院，見到了楊競生生前的同事和學生，通過他們的講述，還原老先生普通而又不平凡的一生。
愛藥成癡，野外考察九死一生
云南省食品藥品監(jiān)督檢驗研究院黨委書記、院長范兵介紹說，楊競生1921年出生于廣東省陽山縣，1950年到云南工作后進入藥監(jiān)系統(tǒng)，從此把一生都貢獻給了祖國民族醫(yī)藥的發(fā)掘、整理和檢驗事業(yè)，成為全國中草藥、民族藥和藏藥界有名的“活藥典”，被譽為“藥用植物‘取經(jīng)人’”“藏醫(yī)藥資源的朝圣者”“當代‘李時珍’”。
范兵說，楊先生工作以來，幾乎每年的三至九月他都在野外進行采集考察，為了盡可能采到新的藥用植物標本，他專門往自然條件惡劣的地方鉆。50多斤的藥材標本采集工具，1件自己改制的塑料雨衣，1個指南針，這些簡單的裝備，陪伴他踏遍了云南所有高山，還有西藏、甘肅、青海、四川的雪山高原。在交通欠發(fā)達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楊競生常常獨自背著行囊進山，少則幾十天，多則幾個月，風餐露宿，其中的艱辛和危險只有他自己知道。
楊競生曾經(jīng)只身到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貢山采集傈僳族的藥用植物雪茶，結(jié)果遭遇大雪封山，被困在山洞中長達三天。1979年，他在前往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野外考察途中不慎失足，從流石灘上滾下去50多米，造成第十二胸椎壓縮性骨折和小腿脛骨骨裂，后被輾轉(zhuǎn)運回昆明治療數(shù)月，戴上鋼背心支撐了三四年才勉強復原，落下終身駝背。
范兵說，這種“拼命三郎”的勁頭讓楊競生名聲遠播，當時云南省藥品檢驗所90％的標本都是楊競生親手采集的，西藏自治區(qū)藥品檢驗所里有一半以上的標本也為他采集。不僅如此，北京植物研究所、華南植物研究所、甘肅省藥品檢驗所等地，都有楊競生采集的大量標本。昆明植物研究所原所長吳征鎰院士曾說：“老楊采的標本，是一般人所采不到的。”藥學界把一些楊競生采集的新種以他的名字命名，如競生烏頭、競生翠雀花、楊氏紫薇等。許多藏在深山老林中的藥用植物，在楊競生的一次次野外采集中“蘇醒”過來，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給無數(shù)的患者帶來福音。
今年六十五歲的云南省食品藥品監(jiān)督檢驗研究院主任藥師明全忠四十年前曾作為助手跟隨剛重傷恢復的楊競生到怒江、德宏、臨滄、大理進行野外調(diào)查?！澳莻€時候交通狀況很差，我們一路乘公交車前往，在怒江遇到塌方，公交車停運，我隨楊老師一天徒步行走30公里，身上背著錄音機、標本夾還有厚厚的幾本高等植物圖鑒。楊老師當時可是身穿鋼背心，可想而知他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明全忠回憶說。
在云南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黨組成員、副局長胡雨看來，為了藥監(jiān)事業(yè)，楊競生在長達50年的時間里，風雨無阻地在野外進行采集考察活動，節(jié)假日也忙著整理鑒定植物標本，收集藥品分析檢驗資料。生病住院期間，他把病房當成辦公室，不是看書就是趴在桌子上寫東西。退休后，他仍不移其志、堅守崗位，不顧年事已高、身體殘疾，多次進藏考察，用實際行動詮釋了“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可貴精神。
求知若渴，積跬步以至千里
標本采集和鑒定需要極其豐富的知識儲備。因此，楊競生對學習也表現(xiàn)出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熱情和癡狂。他的一生，學習不止，調(diào)查、研究不止。
范兵說，楊競生是所里有名的“書呆子”，每到一個地方，都一定會在當?shù)氐膱D書館和新華書店里駐足。他愛看書，也愛買書。買書需要不少錢，他就節(jié)衣縮食，從牙縫里摳，寧可餓肚子，也不愿少買書。
楊競生到香港探親，根本顧不上去看一看大都市的繁華，而是帶著干糧，整天在圖書館查閱國內(nèi)難以查到的資料?！拔以竭^楊老師家住的閣樓，滿屋都是書，這是我一生見到私家藏書之最”，明全忠說。
對于學習中發(fā)現(xiàn)的困惑，楊競生容不得一刻耽誤，必須馬上解決。一次，他為了搞清楚藥書上的苗文的確切意思，特意打電話請教貴州的同行，但這種事情在電話中又很難說清楚。情急之下，他干脆買火車票去了貴州，當面把書中有關(guān)苗文記述的問題指給對方看，搞清楚后才心滿意足地回到昆明。
楊競生抓住一切空閑時間學習充電。白天在所里忙工作，晚上回到家，他就拿出自己收集的外語單詞、句子和資料看，寫成小卡片，或隨時記憶背誦，或分門別類整理。后來，他被安排去飼養(yǎng)所里的實驗動物，就邊工作邊摸索飼養(yǎng)培育小白鼠的門道，還寫了一篇小白鼠的科研論文。此外，他還自學藏文、苗文等民族語言，以及英、日、俄、德等多種語言。
數(shù)十載孜孜不倦的勤奮和積累，為楊競生打下了堅實的學術(shù)基礎(chǔ)。他曾對云南特產(chǎn)中藥材作了深入的研究和考證，糾正了前人的一些錯誤，他關(guān)于“云南特產(chǎn)滇雞血藤不是豆科植物，而是木蘭科植物南五味子”這一考證震驚了學術(shù)界，為中藥鑒定與考證作出了特殊貢獻。我國頒布的1963年、1977年、1985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一部(中藥部分)，收載了許多云南省藥品檢驗所上報的藥品標準，在標本采集鑒定和資料上報整個過程中，楊競生一直是工作的“主力軍”。
公而忘私，名利淡如水，事業(yè)重如山
范兵說，楊競生把工作看得極重，對名利享受卻看得很輕。楊競生曾經(jīng)說過：“自己的排名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這些知識與世人共享，派上用場”。為了把長年采集、研究的珍貴成果貢獻出來、分享出去，他集查找、考證、審定、采集、鑒定、發(fā)掘、整理和編輯于一身，主編、參修了數(shù)十種有關(guān)書籍。楊競生先后擔任過《新華本草》（一、二、三卷）編委，《迪慶藏藥》（上下冊）、《中國藏藥植物資源考定》主編，《中國民族藥志》（一、二、三、四卷）常務編委、副主編，為《六省區(qū)藏藥標準》編者之一，《中藥形性經(jīng)驗鑒別法》（上、下冊）編者之一，《中國藏藥》撰稿者之一，《甘孜州藏藥名錄》顧問等。
楊競生不抽煙不喝酒，看電視只看新聞，住旅店時總是選擇最便宜的房間。有紅薯賣的季節(jié)，他就買來煮熟當主食，沒有紅薯時就買土豆，偶爾也買一點香蕉，生活十分單調(diào)節(jié)儉?！八簧^著儉樸的生活，有點錢就買書或者自費到野外考察，錢全部花在這上面了”，范兵說。
惜書如命的楊競生卻多次把心愛的書籍無償贈送給需要的人。1995年，非營利性民間組織云南省生物多樣性和傳統(tǒng)知識研究會成立，楊競生向研究會無償捐贈了《中國植物志》、《云南植物志》、《二十五史》、《中國通史》、《醫(yī)部全錄》、《中華藥?！?、《歷代中醫(yī)珍本集成》、《資治通鑒》、《藥學學報》、《中國藏學》、《植物分類學報》、《植物研究》等一批他珍藏的書籍和雜志。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成立了農(nóng)業(yè)考古研究室，但缺乏相應的資料，楊競生得知情況后不猶豫地向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考古室捐贈了他所有的農(nóng)業(yè)書籍。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許建初回憶道：“有時他知道我在搞什么項目，需要什么書，他在書店發(fā)現(xiàn)有這方面的書，就自己掏錢把書買來送給我”。
“楊競生在野外進行標本采集時，走到哪里，所采集的標本就送一部分給那個地方，還經(jīng)常幫助其他地區(qū)的藥檢所鑒定植物標本。退休后遇到年輕后輩上門請教，他也都無私解疑釋難。他為人民群眾用藥安全獻出自己的一切，卻從不向黨和人民要名譽要地位要待遇”，胡雨介紹說。
明全忠說：“與同輩人相比，我有機會在學術(shù)淵博的前輩身邊學習工作，并能得到他的指導指點，是我一生的幸運。楊老師的身教言傳以及他為事業(yè)無私奉獻的精神，對年輕一輩的成長影響是刻骨銘心的，潛移默化的”。
情系民族藥，上下求索正本清源
云南是我國少數(shù)民族最多的省份，同時也是我國著名的植物王國、動物王國，各民族積累了豐富的醫(yī)藥經(jīng)驗，形成了獨特的醫(yī)藥學理論體系，豐富的民族醫(yī)藥資源，是中華醫(yī)藥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深深地吸引著楊競生。為了更好地研究民族藥物，繼承和發(fā)揚民族藥這一祖國醫(yī)藥學遺產(chǎn)，他自學了苗文、藏文等民族語言，閱讀了大量民族醫(yī)藥著作，更多次進入德欽縣、耿馬傣族佤族自治縣等區(qū)域進行采集考察。楊競生常說，“民族藥現(xiàn)代化的第一步，應該是原藥材的正本清源工作”。為此，他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專注于民族藥材基源鑒定工作。
范兵說，從1962年開始，楊競生多次獨自一人到迪慶州大雪山上采集藏藥標本；到各藏區(qū)診所了解藏藥的使用、效果等方面的資料和實物；四處尋訪藏醫(yī)院名家、名醫(yī)；查閱大量的中文、藏文與梵文等原著。歷時20年，足跡踏遍了迪慶高原的雪山草地、原始森林，甚至是毗鄰的西藏鹽井縣、芒康縣，四川巴塘、理塘、鄉(xiāng)城、得榮縣，收集了大量藏醫(yī)常用植物、動物、礦物藥材的標本和實物，僅《迪慶藏藥》一書中就選用近600條。數(shù)十年醉心鉆研民族藥，使他成為全國中草藥、民族藥和藏藥界有名的“活藥典”。他主編的《中國藏藥植物資源考定》一書，收載植物3100多種、藏藥植物彩照1100多幅、約200萬字，業(yè)內(nèi)人士無不為如此“大部頭”出自一位八旬老人之手而驚嘆。
為了藏醫(yī)藥研究，楊競生數(shù)次進藏，他說：“青藏高原是孕育藏醫(yī)藏藥的沃土，研究藏醫(yī)藥離不開這塊土地，只要我還能走，我就要去西藏?！?998年，面對親友的勸阻，他竟專門寫了一份生死狀，他寫道：“我到了西藏后，不管出了什么事，與任何人無關(guān)，我自己承擔所有責任，萬一死在西藏，死后把我的尸體送給西藏醫(yī)院做解剖就是了?！?/p>
2002年，81歲高齡的楊競生再次到西藏考察，為編著的藏藥書收集資料，卻在那年十月返回昆明途經(jīng)四川成都時不知去向。
2021年6月，就在楊競生百年誕辰之際，在香格里拉大雪山埡口海拔4600米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他的遺骸，遺骸上有他的身份證和心臟起搏器，遺骸周圍還散落著小鋤頭、口缸、手電筒等物品?！斑z骸所處位置屬于無人區(qū)，地形陡峭危險，無法想象一位裝著心臟起搏器、81歲高齡的老人，在十九年前是如何攜帶著采藥工具到達杳無人跡的雪山埡口！”范兵說。
香格里拉當?shù)厥煜罡偵牟厮帉＜医榻B，遺骸發(fā)現(xiàn)地正是楊競生發(fā)現(xiàn)競生翠雀花、競生烏頭等藥用植物新種之地，他應該是為了正在編著的《中國藏藥植物資源考訂》尋找或確證資料，才在返昆的途中轉(zhuǎn)道去了香格里拉，不幸罹難。
“楊競生的一生，是為藥檢事業(yè)、民族藥事業(yè)光輝奮斗的一生，他是我們?nèi)w藥檢人的榜樣。在藥檢人的心里，梅里雪山的山徑、南迦巴瓦的雪原、波濤翻滾的瀾滄江畔……永遠都有他上下求索的身影。他的突出業(yè)績，他吃苦耐勞的傳統(tǒng)品德、堅韌不撥的頑強意志、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作風、不怕犧牲、無私奉獻的崇高精神和嚴謹治學的高尚品格，將一直傳承下去，永遠激勵我們不忘守護健康之初心，牢記為民檢驗之使命，以熱血赴使命、用奉獻顯擔當、用實干踐忠誠，承擔起更加艱巨、更加光榮的歷史重任！”范兵說。
關(guān)于作者：李映青，中國日報云南記者站站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