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給李叔同寫傳或列傳者,不下十余方家,由此可看出李叔同文化人格的魅力和生前身后留給人們的文化的熱鬧。但是,這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十余家版本的《李叔同傳》或列傳,無一版能深耕挖掘出李叔同“三界生命”高古的文化精神來。傳者總是走不出李氏“一界生命”——“物質(zhì)生命”日常生活的圈圈,連李氏“一界生命”的“物質(zhì)生命”也沒有“傳好”。自然不會“傳好”李氏的“二界生命”——“精神生命”,自然“傳”不出李氏的“三界生命”——“靈魂生命”了。
近日讀汪兆騫先生贈我的新著《李叔同傳》,也終于使我在汪兆騫先生三月柳長鶯飛般的文字行間里讀到了一個不同于以往傳記里的李叔同,一個有血有肉的李叔同,一個閃著文化精神輝澤的李叔同,一個靈魂高古的李叔同。
李文濤——李叔同——弘一法師。
是汪兆騫先生寫《李叔同傳》的一條最基本的線。在這條線上,汪兆騫先生盡情地潑墨、著色、皴擦、涂染,工筆細描、大小寫意,將李叔同“三界生命”高古的文化精神一一地給我們展現(xiàn)。
以這條線為軸,汪兆騫先生有意地將李叔同”三界生命”的自然階段,從生活中分解出來,以“風(fēng)華才子”和“云水高僧”二卷架構(gòu),筑成了《李叔同傳》的巍巍大廈。
從這兩卷的筆墨安排看,第一卷“風(fēng)華才子”以七章的篇幅、五分之二的文字,寫盡了李文濤——李叔同的優(yōu)渥的生活與才藝:詩詞歌賦、丹青書法、文章篆刻、音樂話劇、經(jīng)史子集、師表摯友、性與情、愛與恨、血與淚。
讓我們還是跟著汪兆騫先生走進他以曹雪芹的筆意描繪出的李文濤幼年生活的那個“進士第”龐大的院落吧。
”這是一座經(jīng)歷一百多年風(fēng)雨的清代風(fēng)格建筑,宅院是‘田’字形,計有各種房舍六十余間,每個院落分南北兩部分,各部又都有前后院。宅院沿街而建,坐西朝東。大門為‘虎座’門樓,磨磚對縫,有極精致的‘百壽’鏤刻磚雕鑲在門楣之上。迎面有磚刻照壁,造型典雅。門樓南側(cè)為廳房,‘進士第’‘文元’兩方大匾分別高懸門樓前和過道內(nèi),頗為醒目。具官宦氣象和書香典雅。
進得大門,前四合院,迎面有兩座磚砌垂花門,院內(nèi)有相對的南北房各三間,東西房各五間。其前臉有‘漁樵耕讀’木質(zhì)結(jié)構(gòu)裝飾。院子寬敞,右側(cè)為一小花園,有一木架,上爬滿藤蘿,四周用竹籬圍起,筱樓(李叔同的父親)取名‘意園’?!?/p>
汪兆騫先生把”進士第”這座龐大的院落作為道具,用工筆重彩細繪,意在把李文濤優(yōu)渥生活的“物質(zhì)生命”盡然地亮相給我們。為此,省卻了很多的筆墨。
而汪兆騫先生隨手拈來、隨心所欲的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縱橫恣意,將彼情彼景天衣無縫地移到此情此景里。
如李文濤十八歲時,她母親王氏與他有一段關(guān)于給他提親的對話:
文濤忙說:“古詩說‘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塵’,‘遠而有光者,飾也,近而逾明者,學(xué)’。孩兒趁年輕還是再多讀些書吧?!?/p>
王氏:“你還是見見俞姑娘吧,秦觀的《鵲橋仙》說得好,‘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p>
類似于此的引經(jīng)據(jù)典,我們隨手翻翻書就會跑到我們的眼底來。由此把 “ 進士第 ” 門內(nèi)的書香典雅盡情的展現(xiàn),為李文濤從”物質(zhì)生命”到”精神生命”的質(zhì)變積累著量變的儲備。
在這樣的人文文化環(huán)境中,李文濤終也完成了由“物質(zhì)生命”向“精神生命”的質(zhì)變。質(zhì)變的心路歷程,讀者盡可到書中去悟、去感、去找。
從此,李文濤的背影與我們漸遠,而李叔同向我們迎面走來。
汪兆騫先生的筆下始終滾動著絲絲悲戚理想的浪漫來,猶如宣紙上的筆墨慢慢地浸洇向四處,而盡情地傾灑。使人心底流淚、流血。
讀汪兆騫先生的第二卷——九章的篇幅、五分之三的文字“云水高僧”時,尤有骨感。
這一卷文字的內(nèi)外,也是全書最精彩的。
在讀這一卷的時候,我的心底不是在流淚,而是在流血。一直跟著文字的節(jié)奏、伴著弘一法師的腳步走著,流著血。直到血流盡的時候,我的靈魂也得到了凈化。
“雪子:
我的決定出家,目前已在事務(wù)上向有關(guān)人們交代清楚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考慮了兩個多月,如果你認為我做得對,請你告訴我?。@在我,并非寡情絕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唯一不同的,我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不僅放下了你,雪子!我也放下了世間的一切已享有的名譽、藝術(shù)的成就、遺產(chǎn)的繼承......雪子!永別了?!?/p>
這是李叔同出家前和他最愛的妻子雪子的通信。
讀著這樣的信,雪子只有一個要求:在”將來”能來杭州看望一次她深愛著的”三郎”。雪子沒有等到“將來”,在受傷感情的萬般無奈中,臨回故鄉(xiāng)日本前,特意從上海坐火車到杭州定慧寺來和弘一法師告別,見他最后一面。但卻被弘一法師以“出家不久,恐業(yè)力牽絆,斷失佛心,如再存夫妻之情,豈不佛心不純”拒見后。汪兆騫先生是這樣寫來的:
“雪子默默地走著,竟然如夢如幻地想起杭州西湖那個薄霧的傍晚,已身懷六甲的她,請求叔同不要拋棄一直相愛的人出家當(dāng)和尚。(一句”三郎”剛出口)李叔同神色平靜地對她雙手合十:‘我已剃度出家,請叫我弘一?!系撵F越來越濃,雪子絕望地站在船頭,哭的凄切,‘悲茄哀角不堪聽’,岸上的李叔同,一直雙手合十,不動聲色......”
是為雪子而下淚呢?還是為弘一法師高古的“靈魂生命”而泣血?
汪兆騫先生的文字中總是能找到一個點,把人們的感情撬動。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悲欣交集?!绷胰障?,那個衣著灰麻布衣長衫,腳穿黑布鞋,戴著草帽瘦高羸弱的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遠山中。這位20世紀初星光閃爍的藝術(shù)家,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啟蒙的先驅(qū)者,由風(fēng)華才子成為云水高僧。
李叔同完成了“精神生命”向弘一法師“靈魂生命”的髓變。
除上之外,汪版《李叔同傳》不同于其它版本還有如下顯著的特點,
一是強烈的書卷氣。體現(xiàn)在汪兆騫先生詩一樣的語言文字中,更因了汪兆騫先生的博學(xué),支撐起他獨有的充滿悲性理想的浪漫文字的殿堂。
二是客觀、嚴謹、求實的科學(xué)態(tài)度。汪兆騫先生在這部書的《跋》中說:“要再現(xiàn)人物的本真面貌和精氣神,最忌諱猜測、妄騰口說,要‘求個與人不同處’,寫出獨特的‘這一個’。”在探究李叔同為何要出家這個難解的謎團時,汪兆騫先生不唯尊,不唯上,在否定了豐子愷的“藝術(shù)升華宗教”論,陳星的“人格圓滿”論,李鴻梁的“濟世”論,鄧經(jīng)武的“厭世”論,田濤的“社會責(zé)任意識”論,錢仁康的“因緣”說等觀點后,通過對李叔同人生經(jīng)歷的梳理,得出了“理想”論。這一觀點,盡管還有待科學(xué)的完善。
還有一點是其他版本不具備的。幼年時的他與李叔同結(jié)緣天津的文化情結(jié)。從汪兆騫先生上小學(xué)的二十六小的校門往北不遠,就是李叔同的故居,且有李叔同遠親叔侄二人為同班同學(xué)。其童年生活的天津意奧租界別墅的家,離李叔同故居也很近。那座高懸“進士第”匾的大宅院,就成了汪兆騫先生童年的樂園。有關(guān)與李叔同的天津童緣,汪兆騫先生在他的《別來滄海事》那部書中也有著詳盡的描述。
我不再多說,讓我們到汪兆騫先生彰顯著撲面而來的豪華貴族氣的文字中去尋找吧。
(牧夫? 二0二二年十月二十日于北京一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