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一如既往地特立獨行。在不久前的世界科幻大會上,朱大可提出神話與科幻乃為母子關系,并認為兩者理應相認。盡管不是每一位科幻作家都能認同這一觀點,朱大可卻也不以為意;因為他可以確信的是,少年一代似乎擁有更為開放的心智,“認親”儀式當在他們手中完成。
作為中國文化領域的一個鮮明符號,朱大可始終牽動著人們的視線。隨著涉獵領域的多元化,朱大可不斷轉換著身上的標簽。早在十幾年前,朱大可將研究重點從文化批評轉向了神話史和文明史的研究,又從2014年開始介入神話創(chuàng)意寫作。這一次,他見于世界科幻大會的身份是正是小說家。
近些年,朱大可將更多精力傾注于少兒神話,“因為這不只是自我療愈的文字游戲,更是一場想象力和文化觀的啟蒙?!彼纳裨捫≌f《少年饕餮》第二部在世界科幻大會的相關論壇順勢亮相,此間還在主持人王芳直播間“毫無懸念”的大賣。
這是一種獨有的朱大可式的神奇!科幻大會上,當他人應景般地言必稱科幻熱,朱大可卻大談神話熱,并制造神話熱。他言之鑿鑿,說神話熱正在全球興起,只要對傳統(tǒng)神話進行適度改造和重寫,“新神話”就能滿足大小讀者的閱讀需求。他大言不慚地將科幻的道場借用,而且用得理所當然。話又說回來,誰讓神話是科幻的“娘老子”呢?。渴澜缈苹么髸叭诤瞎采钡闹黝}詞敢情是為他準備的。
“新神話”是被朱大可頻頻提起的一個概念。他認為,在將傳統(tǒng)神話重新激活方面,中國主流作家的表現(xiàn)并不盡如人意。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現(xiàn)、尊重并適度修改神話原型,是實現(xiàn)“神話新編”的基本法則,否則注定是失敗的。朱大可的自信則在于,從自己的寫作實踐來看,諸如《大桶》《少年饕餮》的新神話完全可以抵御“審美疲勞”,讓讀者獲得新鮮的閱讀體驗。
就現(xiàn)代科幻作品與神話小說是否存在科學與神學的對峙,一向對“神秘學”頗感興趣的朱大可自有主張。他說兩者貌似對立,實則有著內在聯(lián)系,“兩個最遙遠的端點,恰恰最有可能發(fā)生對接與重合”。顯然,朱大可并不支持將科幻與神話進行骨肉割裂的任何說辭。
“科幻產(chǎn)業(yè)”是本屆科幻大會的一個高頻詞,這意味著中國本土在多個層面十分看重科幻背后的商業(yè)邏輯和潛在價值。朱大可以為然,他建議成熟的科幻文學應當通過衍生品,諸如影視、動漫、游戲、玩具、主題館和主題公園,盡可能地拓展其陣地,成為文化產(chǎn)業(yè)的主要風口。諸如《少年饕餮》的神話文學,其實也可以走產(chǎn)業(yè)化路線。商業(yè)價值的實現(xiàn),最終將會反哺并促進文學本身。
一
范正利:在世界科幻大會上,朱先生作為“中國神話與世界科幻之間”論壇的主要嘉賓引發(fā)了很多關注。您提出“神話不僅有著輝煌的過去,它也有著自己的‘黃昏戀’,他愛上了年輕的科技思想,還生下一個迷人的孩子,就叫做‘科幻’?!蹦f應該讓科幻和神話母子相認,請問他們是否已然相認?不然,又能什么時候相認?
朱大可:我在會上提出的觀點是,成都世界科幻大會應當是科幻與神話母親相認和團聚的時刻。這個聲音應該被聽見了。但科幻作家是否真正接納這點,還取決于他們的立場。我注意到的一個事實是,科幻作家對此是持不同意見的。一些作家正在試圖從世界各地的神話中尋找靈感,而另一些作家則繼續(xù)堅持科幻的獨立自主道路。但我在巡講中遇見的中小學生,卻很愿意接受這種母子關系的比喻。他們的心智似乎更為開放。可以確信的是,真正的“相認”儀式將在他們手里得以完成。
范正利:在世界科幻大會相關論壇上正式亮相的您的神話小說《少年饕餮》第二部,一上市即受到熱捧。我們也注意到在主持人王芳直播間有5分鐘4000套的很好的銷售成績。你對此有所預期嗎?這是否也意味著原創(chuàng)神話存在一個巨大的市場空間?
朱大可:說實話,對于這個結果,我并不感到特別意外。這首先受益于王芳薦書的強大能力,同時也讓我和蒲公英的圖書編輯們看到了市場對原創(chuàng)神話的渴望。這些天來,我跟本書第一集作者、我的學生可星兒一起,先后在南京、成都和鄭州等十幾所中小學巡講,學生們的反應如此熱烈,就連校長和老師都大為驚訝。神話熱正在全球興起,催生了大量優(yōu)秀的影視和游戲作品。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只要對傳統(tǒng)神話進行適度改造和重寫,推陳出新,讓神話與當下日常經(jīng)驗結合,就能滿足大小讀者的閱讀需求。
二
范正利:在大家更為熟知的印象中,朱先生是學貫中西的學者、觀點犀利的文化批評家、意見冷僻的神話學家,而這次以神話小說家身份出現(xiàn)有什么不同?您曾說,“神話是撬動少兒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有力杠桿”,科幻自然也有相似的功用。少兒神話似乎是您近年的主要著力點,未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是什么?
朱大可:我在十多年前就把研究重點從文化批評轉向了神話史和文明史的研究,又從2014年開始介入神話創(chuàng)意寫作。作為一名學術研究者,神話學是文化研究的一部分,所以起初朋友們并不感到違和,但等我寫小說之后,人們的表情就有些異樣了。一位著名作家語重心長地拍著我的肩膀告誡說,寫小說的最佳時段,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現(xiàn)在你則大可不必,因為文學早就涼了。我沒有聽從他的忠告。我決定一意孤行,把神話寫作進行到底,甚至把更多精力傾注于少兒神話,因為這不只是自我療愈的文字游戲,更是一場想象力和文化觀的啟蒙。
范正利:據(jù)我了解,系列新神話小說大多是朱先生在海外居住和教學期間創(chuàng)作的,那么在海外環(huán)境創(chuàng)作中文讀本是種怎樣的感受?能給您不同靈感嗎?聽說您這次回國后在四川考察了很多和飲食尤其是川菜相關的去處,是下一步創(chuàng)作的設計嗎?能不能為大家做個介紹?
朱大可:在海外可以閱讀更多文學書籍,觀賞更多的影視作品,聽更多的古典音樂會和看各種現(xiàn)代音樂劇,還出入于更多的美術館和博物館。廣泛的“瀏覽”讓我得到了大量素材。我的長篇小說《大桶》,以中美洲阿茲特克文明為背景,而觸發(fā)寫作的動機,源于多次探看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其中羽蛇神造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從比較圖像學和比較文化學的角度看,它很有可能是商代“應龍”的一種美洲變體,結果它成了觸發(fā)我寫作《大桶》的第一靈感。
這次出席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同時,拜會了川菜美學家石光華,他曾是80年代整體主義詩人的代表。他對于川菜的詩意闡述,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時我還“邂逅”了川菜史研究專家李作民,他對川菜歷史的獨特闡釋,也讓我深受啟迪。我和朋友們除了領略殿堂級的川菜,也品嘗過大眾川菜,甚至像“柴火雞”這樣的街邊“蒼蠅館子”。川菜風味的多層性和豐富性,以及川菜研究者的出色才華,都令我對中國美食的現(xiàn)狀,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對于我而言,下一步就是完成《少年饕餮》第三季的創(chuàng)作,并啟動關于中國美食的文化人類學研究。
三
范正利:少年魯迅就將《山海經(jīng)》視為至寶,及至后來又輯錄《古小說鉤沈(沉)》,并撰寫《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先生對“志怪小說”的重視程度由此可見一斑。請問朱先生在神話研究和神話創(chuàng)作過程中,如何看待古代中國的神話作品?傳統(tǒng)神話對當代創(chuàng)作的價值在哪里?您認為年輕一代的作家,在回望經(jīng)典并從中汲取營養(yǎng)的時候,應注意哪些問題?
朱大可:從某種角度看,傳統(tǒng)神話已經(jīng)在漫長的歲月里風干成了一些四字成語,比如“女媧補天”和“愚公移山”之類。這是干枯的舊物,跟當下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無關。我們的難題是如何重新激活它們,讓它們重新變得鮮活,并且打開它們,讓它們向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開放。這其實并不那么容易。多年以前,英國坎農(nóng)格特出版公司發(fā)起“重述神話”計劃,試圖用新寫作來解放傳統(tǒng)神話,但中國主流作家的表現(xiàn)并不盡如人意。這可能是一次歷史性的挫敗,以至于新神話寫作成了一項“風險事業(yè)”。
跟希臘神話和埃及神話相比,中國上古神話比較破碎,彼此的相關性也弱,在豐富性方面更是相形見絀,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兩漢以后的情形則大不相同,在道教和佛教的接濟下,中古神話以筆記式志怪小說形態(tài)出現(xiàn),內容變得更加豐富,只是題材由創(chuàng)世、造人之類轉向了神佛、仙道、鬼怪和武俠,具有更濃烈的民間傳說氣息。其中一些傳說如白蛇傳、孟姜女、梁祝和牛郎織女,是中國人的欲望表達的故事原型,具有強大的民間生命力,只要加以適當?shù)男薷?,就能承載新的欲望,完成其現(xiàn)代化的敘事轉換。
范正利:這是世界科幻大會在中國首次舉辦,人們欣喜地看到中國科幻文學取得一定進步,有作家樂觀地表示中國科幻或將迎來發(fā)展的一個最好時代。如朱先生所言,科幻脫胎于神話,但其發(fā)展無疑是基于科技,是建立在科技邏輯上的現(xiàn)代神話??萍家蚨蔀槌宋膶W素養(yǎng)之外必要的知識準備,這是否意味著科幻創(chuàng)作比神話小說有著更高的門檻?
朱大可:神話與科幻雖然有共同血緣,都需要足夠的想象力,但也有自己的容貌與個性,無法簡單地混為一談,不僅如此,兩者還有各自的衡量標準和門檻。神話的門檻就是文學性,新神話是一種時間文本,更注重文學所必須擁有的歷史觀、信仰、結構、人物塑造力和語言質感,而科幻是一種空間文本,更強調科學邏輯、科學宇宙觀及其未來空間的預見力。《三體》之所以被很多人贊美,是因為它構造了一個獨特而強大的宇宙觀;而被另一些人詬病,是因為它在文學性方面令人失望。針對《三體》的不同評價是一個范例,展示出兩套標準之間的戲劇性對峙。
四
范正利:就“志怪小說”的興起原因,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有專門論述。從神仙之說到鬼道巫風,再到宗教信仰,諸如此類在今日社會往往被看作玄學或者迷信,無疑是科學的對立面。從這重意義上來說,現(xiàn)代科幻作品與神話小說會存在沖突嗎?另外一種略有調侃意味的說法是,“科學盡頭是神學”,兩者似乎又達成了某種統(tǒng)一,朱先生對此怎么看?
朱大可:這是另一個有趣的話題。神學和科學貌似對立,但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兩個最遙遠的端點,恰恰最有可能發(fā)生對接與重合,比如,古老的“萬物有靈”話題,已經(jīng)得到了“量子糾纏”的物理學論證。目前,神學的近鄰學科——“神秘學”,正在世界各地興起,擁有大數(shù)量研究者和愛好者,它的特點就是以科學和理性的方式研究玄學,探索神秘力量及其“秘密知識”。東方神秘學所研究的內容,包括周易、河圖洛書、道醫(yī)和靈修傳統(tǒng),全部都是中國文化的重要成分。這變化也許是一種征兆,預示著神學(神秘學)和科學在21世紀的奇妙會合。
范正利:這一屆科幻大會,“科幻產(chǎn)業(yè)”成為一個高頻詞,相關機構還推出了《2023中國科幻產(chǎn)業(yè)報告》,這意味著中國科幻已不單單停留在文學層面,甚至成為拉動經(jīng)濟的一個重要增長點。作為“少年饕餮”系列作品的主創(chuàng),以及同濟大學文化產(chǎn)業(yè)系的創(chuàng)辦者,你的神話作品是否也已進行商業(yè)化、產(chǎn)業(yè)化發(fā)展的規(guī)劃?文學繁榮和商業(yè)價值能否真的做到相得益彰?
朱大可:盡管得過一些國際大獎,中國科幻文學仍然是一種不夠成熟的類型文學,還需要更多時間來孵化?!度w》這樣的文本,畢竟還沒到遍地開花的程度。但正如《三體》影視所示范的那樣,成熟的科幻文學應當通過衍生品,諸如影視、動漫、游戲、玩具、主題館和主題公園,盡其可能地拓展它的戰(zhàn)地,成為文化產(chǎn)業(yè)的主要風口。根據(jù)我的觀察,文學繁榮和商業(yè)價值完全可以彼此呼應,相得益彰。《少年饕餮》作為神話文學,也可以走相似的產(chǎn)業(yè)化路線。為此,我委托北京心想柿橙科技文化公司來設計它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并且已經(jīng)有一些企業(yè)伸出了合作的橄欖枝。正如一位投資人所言,《少年饕餮》的邊界可以止于圖書市場,也可以拓展到更遼闊的地帶。
(朱大可,文化批評家、神話學家、小說家;范正利,文化學者、財經(jīng)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