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女帝本名阿閇（也寫著阿倍）皇女，其身份非常復雜且特殊。她是天智天皇的女兒、持統(tǒng)女帝的妹妹兼兒媳（草壁皇子的姨母兼妻子）、文武天皇的母親。由于草壁皇子死得早，所以持統(tǒng)天皇退位后，便將皇位讓給孫子輕皇子（即文武天皇）。文武天皇去世后，由于兒子首皇子年幼，所以便由文武天皇的生母阿閇皇女即位，即元明女帝。
元明女帝之前的三位女帝（推古女帝、皇極女帝、持統(tǒng)女帝）在即位前都曾做過皇后，元明女帝是日本歷史上第一位沒有成為皇后就即位的女帝。此外，元明女帝即位是日本歷史上首次出現(xiàn)皇位由子至母的順序傳承。元明女帝即位第二年，武藏國秩父郡獻上天然而成的銅。當時銅被視為神祇顯靈的瑞寶，因此，朝廷改元“和銅”（日本的年號起源于孝德天皇的“大化”），并大赦天下。
元明女帝的重要事跡之一，便是遷都平城京。大和時代，日本的每代天皇（大王）都會更換地點建造宮殿，形成“一代一宮”的風俗（人們習慣將這種宮殿的遷移稱作遷都，但其與后世的遷都意義大不相同，只不過是比較簡單的宮殿遷移而已）。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宮殿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頻繁遷移宮殿越來越困難。當圣德太子在飛鳥小墾田宮攝政后，每代天皇都遷宮的慣例逐漸終結(jié)，數(shù)代人開始使用同一個宮殿，飛鳥成了日本基本固定的首都。到了天智天皇時期，雖然天智天皇將首都遷至成務天皇時期的故都近江，但在壬申之亂后，近江首都被廢，天武天皇又回遷到飛鳥。持統(tǒng)天皇時期，都城遷至藤原宮，文武天皇和元明天皇便在藤原宮即位。和銅元年，元明女帝下詔，決定在奈良盆地南端模仿唐都長安，營建平城京，并設立“造平城京司”，同時任命右大臣石上麻呂為左大臣，任命大納言藤原不比等為右大臣。和銅三年（710）三月，元明女帝遷都平城京，日本歷史上的奈良時代（古代日本“奈良”也稱“那羅”，《萬葉集》中寫作“寧樂”）宣告開始。
在《續(xù)日本紀》慶云四年（707）七月壬子條的元明女帝即位宣命中，有一段記載十分重要，現(xiàn)轉(zhuǎn)摘如下（引文的下標并不是漢字，而是表示助詞的萬葉假名）：
現(xiàn)神八洲御宇倭根子天皇詔旨敕命，親王、諸王、諸臣、百官人等，天下公民，眾聞宣。關母威岐藤原宮御宇倭根子天皇（持統(tǒng)女帝）丁酉八月爾。此食國天下之業(yè)乎日并知皇太子（草壁皇子）之嫡子。今御宇豆留天皇爾（文武天皇）授賜而并坐而。此天下乎治賜比諧賜岐。是者關母威岐近江大津?qū)m御宇大倭根子天皇乃（天智天皇）與天地共長與日月共遠不改常典止立賜比敷賜霸留法乎。受被賜坐而行賜事止眾被賜而?？置朗朔罾沽_久止詔命乎眾聞宣。
根據(jù)上述記載可知，持統(tǒng)女帝于丁酉年（697）八月讓位給草壁皇太子之嫡子文武天皇，是遵照了天智天皇所制定的“與天地同長與日月同遠”的“不改常典”。但是，作為確保皇位正統(tǒng)性的“不改常典”，為何不是在文武天皇即位時出現(xiàn)，而是在元明女帝即位時才出現(xiàn)呢？天智天皇真的制定了所謂的“不改常典”嗎？為何《日本書紀》中沒有任何關于天智天皇制定皇位繼承法或相關制度的記載，同時也沒有關于“不改常典”的任何具體內(nèi)容？文武天皇出生于天智天皇去世的十二年后，天智天皇如何直接任命素未謀面的文武天皇即位呢？由此種種跡象來看，所謂“不改常典”應是元明女帝假托天智天皇名義捏造的。那么，元明女帝為何要假托天智天皇的名義捏造出“不改常典”呢？
元明女帝捏造出“不改常典”，首先是為了說明其即位的正當性。持統(tǒng)女帝是天武天皇的皇后、文武天皇的祖母，元明女帝則是與皇位失之交臂的草壁皇太子之妃、圣武天皇的祖母。元明女帝通過講述持統(tǒng)女帝遵照“不改常典”讓位給皇太子文武天皇的故事，其意在說明自身同持統(tǒng)女帝一樣，作為“皇后”兼皇太子的祖母，同樣會在即位后遵照“不改常典”讓位給圣武天皇。這樣，就充分地說明了自身即位的正當性。
元明女帝捏造出“不改常典”的第二個原因是為了排斥兄弟繼承，進而確保天武系皇統(tǒng)的父子繼承。文武天皇是草壁皇子之子，圣武天皇則是文武天皇之子。元明女帝講述持統(tǒng)女帝遵照“不改常典”讓位給皇太子文武天皇的故事，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了文武天皇即位的正統(tǒng)性來自“不改常典”，進而也說明了圣武天皇即位的正統(tǒng)性。
根據(jù)《續(xù)日本紀》慶云四年（707）十一月甲寅條記載：“葬倭根子豐祖父天皇于安古山陵?！痹髋劢o文武天皇獻上“倭根子豐祖父”這一和風謚號值得注意?！百粮印奔促羾慕y(tǒng)治者，“豐”是一種敬稱，“祖父”即先祖父親。也就是說，元明女帝視文武天皇為自己的父親。但是，實際上文武天皇是元明女帝的兒子，母親稱兒子為“父親”，這又是為何？筆者認為，元明女帝稱文武天皇為“父親”，其目的或許就在于強調(diào)父子繼承的關系，進而排斥兄弟繼承的方式。
元明女帝此后又將文武天皇的謚號改為“天之真宗豐祖父”。即將“倭根子”改為“天之真宗”，“祖父”的身份則不變。所謂“宗”，即祖宗，“真宗”即“嫡長子”，寓意為“文武天皇以天武天皇為祖父，持統(tǒng)女帝為祖母，草壁皇太子為父親，是皇統(tǒng)的嫡系”。也就是說，元明女帝改定文武天皇的謚號，其意在說明文武天皇是最正統(tǒng)的皇位繼承者，進而間接證明自己和圣武天皇才是正當和正統(tǒng)的皇位繼承者。
值得注意的是，元明女帝即位后的第四天便設置了授刀舍人寮一職。該官職是管理禁中的帶刀侍衛(wèi)，相當于天皇親衛(wèi)隊，其職能與皇位繼承關系緊密。由于元明女帝的即位并未得到諸皇子和群臣的一致肯定，因此，“據(jù)說它還是保護皇嗣內(nèi)定者即首皇子免受反對勢力迫害的武官組織”。可以說，授刀舍人寮一職的設置傳遞出一個強烈的信號，即不惜動用武力也要實現(xiàn)首皇子即位。
和銅七年（714），元明女帝為十四歲的孫子首皇子舉行“元服儀式”，同時宣布將他立為皇太子。靈龜元年（715）元旦，首皇子以皇太子身份第一次身著禮服出席朝賀儀式。但就在同年九月，元明女帝卻突然將皇位讓給女兒冰高皇女。讓位詔書中有如下記載：
今精華漸衰，耄期斯倦。深求閑逸，高踏風云。釋累遺塵，將同脫屣。因以此神器，欲讓皇太子。而年齒幼稚，未離深宮。庶務多端，一日萬機。一品冰高內(nèi)親王，早葉祥苻，夙彰德音。天縱寬仁，沈靜婉麗。華夏載佇，謳訟知歸。今傳皇帝位于內(nèi)親王。公卿百寮，宜悉祇奉以稱朕意焉。
詔書大意是說，元明女帝因年老體衰、身心疲憊，同時鑒于皇太子仍然年幼且政務繁重，故將皇位禪讓于仁慈、貌美的冰高內(nèi)親王，即元正女帝。此時的皇太子首皇子已經(jīng)舉行過成人典禮，且與他的父親文武天皇即位時的年齡一樣，都是十五歲。元正女帝沒有讓位給首皇子的原因，恐怕并非讓位詔書所說“年齒幼稚，未離深宮”，而是“因為首皇子體弱多病，出于健康因素考慮”。
元正女帝同元明女帝一樣，也是為了保護“年幼”的首皇子，作為維持皇統(tǒng)傳承的一個過渡。此時天武天皇的皇子長親王與穗積親王相繼過世，在世的還有舍人親王和新田部親王。另外，天智天皇還有一位皇子志貴親王在世。天武天皇的皇孫則很多，其中高市皇子（一般認為皇子、皇女稱親王、內(nèi)親王是在《大寶律令》頒布之后，高市皇子在此之前去世，故一般不稱親王）的嫡子長屋王最有名望。防止皇親謀反，恐怕是持統(tǒng)、元明和元正三位女帝所共同秉持的思想。
與之前的女帝為皇后或皇太子妃不同，元正女帝是第一位以未婚獨身的身份即位的女性天皇，而且是歷代天皇中唯一的皇位由母親傳給女兒的女系繼承。筆者以為，冰高皇女繼承皇位未遭反對，很可能得益于她未婚獨身這一特殊身份。換個思路說，冰高皇女之所以一直沒有結(jié)婚，很可能是元明女帝漸感身體不支，因此不讓冰高皇女成婚，以便她將來繼承皇位。
總之，元明女帝捏造出“不改常典”，是為了證明自己和首皇子即位的正當性，進而排斥兄弟繼承，確保草壁皇子→輕皇子→首皇子這一天武系皇統(tǒng)的父子直系繼承。
作者：章林，本文根據(jù)《古代日本皇親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二章第二節(jié)第一部分補充、修改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