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毅夫先生的《聯(lián)結(jié)兩岸》已經(jīng)結(jié)集,征序于我。我沒有絲毫要客氣推辭的意思,一口答應。我之所以如此孟浪不謙遜,一是忝為汪毅夫先生的老友,卻之不義;二是汪毅夫先生自2018年退休后,勤于撰寫有關(guān)海峽兩岸的文史掌故札記,每成一篇,總是第一時間通過微信發(fā)給我閱讀。日積月累,居然多達八百余篇。如此熏陶、欣賞、獲益之后,總是有一些話想說的吧?如今機會來了,自然不宜錯過。
百余年來,歐風東漸,中國傳統(tǒng)的文史學術(shù),似乎跟不上時代的潮流,人們紛紛向西方學習,把中國傳統(tǒng)的文史學術(shù),改稱為“人文科學”或“社會科學”,并且分門別類,樹立諸如歷史學、語言學、文學、哲學的不同旗纛。大家旗幟鮮明、各自為戰(zhàn)、文史分家,頗有俗語所謂“隔行如隔山”的氣概。
百年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史學術(shù)改行為“人文科學”或“社會科學”,自然有其“與國際接軌”的宏偉志向,不容指摘。但是從我私心狹隘的角度來看,如此一來,中國傳統(tǒng)文史學術(shù)中的某些優(yōu)秀可取之處,是否也隨之被“棄之如敝履”了?套用西哲的一句名言:洗浴之后,連同嬰兒、臟水一起倒掉?延至二十世紀下半葉國家改革開放之后,各行各業(yè)講求“規(guī)范化”,促使我們今天的所謂學術(shù)著作、學術(shù)論文,進入到“模式化”的階段。我有時不合時宜地想,這種“模式化”了的文史著作和文史論文,除了便于統(tǒng)計、匯報成績、個人升遷之外,其他方面的優(yōu)點,我至今還沒有弄明白,還得需要慢慢領會摸索。自從中國傳統(tǒng)的文史學術(shù)改行為“人文科學”或“社會科學”并且“規(guī)范化”、“模式化”之后,別的行當我不太熟悉,不敢胡說,單就我所從事的歷史學而言,至少是以往頗為盛行的“掌故札記”體的史學書寫方式,已經(jīng)被完全排除在“歷史科學”的大門之外。在中國古代的典籍當中,宋代以前的典籍流傳至今有限,故而此類“掌故札記”的書籍于我們今天較少見到。宋代以來,“掌故札記”類的書籍就逐漸多了起來。明清兩代,“掌故札記”類的書籍蔚為大觀,成為我們今天研究歷史的一種重要文獻來源。其中有些書籍,甚至被后人奉為文史的傳世名作。如明末清初人顧炎武撰寫的《日知錄》,大凡是從事明清史研究的專業(yè)人士,沒有不閱讀此書的。再如清人趙翼撰寫的《廿二史札記》,學者稱該書與錢大昕之《二十二史考異》、王鳴盛之《十七史商榷》,并譽為清代私家撰史的三大名著。宋明以來這種“掌故札記”體的文史著述,其在文史上的發(fā)明卓見,端的是“不容忽視”!在此舉顧炎武《日知錄》中的兩則簡單記載為例:
有庸吏之貪,有才吏之貪?!短茣づI?zhèn)鳌罚骸澳伦诔?,為御史中丞。宿州刺史李直臣,坐贓當死。中貴人為之申理。帝曰:“直臣有才,朕欲貸而用之?!鄙嬖?,“彼不才者,持祿取容耳。天子制法,所以束縛有才者。安祿山、朱泚以才過人,故亂天下。'帝是其言,乃止。”今之貪縱者,大抵皆才吏也,茍使之惕于法而以正用其才,未必非治世之能臣也。(卷十三)
《鹽鐵論》言,“匈奴之俗略于文而敏于事?!彼梧嚸C對高宗言:“外國之巧在文書簡,簡故速。中國之患在文書繁,繁故遲?!薄哆|史》言:“朝廷之上,事簡職專,此遼之所以興也?!比粍t外國之能勝于中國者惟其簡易而已,若舍其所長而效人之短,吾見其立弊也。(卷二十九)
顧炎武的這種札記,字數(shù)簡短,史識宏大。如果運用我們今天的所謂“規(guī)范化”、“模式化”的撰史體例來敘述,真不知道需要多少的篇章方能說得清楚,說得到位,說得如此切中時弊!中國傳統(tǒng)文史學術(shù)中的“掌故札記”體例,雖因歐風東漸越刮越烈,但一直到民國時期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初期,依然有其馀緒存在。其中較為突出的當數(shù)陳登原先生的《國史舊聞》。書中收有從古至清代的文史札記七百余條。中華書局在印行此書時的《出版說明》寫道,此書“對愛好歷史的讀者和做研究工作的人不無參考價值”。陳登原先生的《國史舊聞》在學術(shù)貢獻上自然無法與顧炎武、趙翼等人相媲美,但是其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史學術(shù)的最后堅持者,依然令人十分敬佩。近年,老友汪毅夫先生不再撰寫學術(shù)論文,而是潛下心來,一味地撰寫有關(guān)海峽兩岸文史掌故的札記,并且一發(fā)不可收,多達八百余篇。2019年,汪毅夫先生把寫成的250篇札記結(jié)集,以《話說兩岸》的書名在中國評論學術(shù)出版社出版印行,2020年又有《顧盼兩岸》(收文286篇)在中國評論學術(shù)出版社出版?,F(xiàn)在又有《聯(lián)結(jié)兩岸》(收文284篇)結(jié)集。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曾為《廿二史札記》作序云:“其記誦之博,義例之精,論議之平和,識見之宏遠,洵儒者有體有用之學,可坐而言,可起而行也?!蓖粢惴蛳壬奈氖吩洝对捳f兩岸》、《顧盼兩岸》、《聯(lián)結(jié)兩岸》,又何嘗不是如此?更何況于重振文史掌故札記之斯文韶光,其功可僅在咿唔涂鴉之間者哉!章學誠言及學人“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從字順,不汨沒于流俗,而于古人所謂閎中肆外,言以聲其心之所得”,不亦此之謂也!
汪毅夫先生的曾祖父汪春源進士為海峽兩岸歷史文化名人,故汪先生對于海峽兩岸文史研究的用情之深,斷非一般人所能比肩。古人云:“凡文不足以動人,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蓖粢惴蛳壬暮{兩岸文史札記,無不發(fā)自他的心聲,情氣并茂,豈可就此輟筆?這就算是老友的一點期望吧!
(作者陳支平系廈門大學教授,現(xiàn)任廈門大學人文與藝術(shù)學部主任委員、國學研究院院長、中國明史學會會長)